张晓风：她曾教过俺

　　——为幻念中国戏剧导师季曼瑰教授而作

　　秋深了。

　　后山的蛩吟在雨中渲染开来，台北在一片灯雾里，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里了。

　　记忆似乎也是从雨夜起始开端的，哪时她办了壹个编剧班，俺去听课；哪时间时候是冬天，冰冷的雨整天落着，同学们渐渐都不来了，喧哗着雨声和车声的罗斯福道经常显得异样的凄凉，俺忽然发现俺不能逃课了，俺不能使她壹个人丢给空空的课堂。俺必须按时去上课。

　　俺常记得她提着百宝杂陈的皮包，吃力地爬上三楼，坐下来常是一阵咳嗽，冷天对她的气管非常不好，她咳嗽得很吃力，经常常常憋得透不过气，可是在下一阵咳嗽出现以前，她还是争取时间多讲几句书。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她的时间时候总是想起她提着皮包，佝着背踽踽行来的样子——仿佛己走了几千年，从老式的师道里走出来，从湮远的古剧场里走出来，又仿佛已走几万里地，并且涉过最荒凉的大漠，去教壹个最懵懂的学生。

　　也许是巧合，有壹次俺问文化学院戏剧系的学生对她有什么印象，他她们也说常记得站在楼上课堂里，看她缓缓地提着皮包走上山径的样子。她生平不喜欢照相，可是她在咱们心中的形象是鲜活的。

　　哪一年她为了纪念父母，设了壹个“李圣质先生夫人剧本奖”，她把首奖颁给了俺的第壹个剧本《画》，她又勉励咱们务必演出。在认识她以前，俺从来不相信自个会投入舞台剧的上班——俺不相信俺会哪么傻，可是，毕竟俺也傻了，壹个人只有在被另壹个傻瓜的精神震撼之后，才能也许成为新起的傻瓜。

　　常有人问俺为什么写舞台剧，俺也许有很多理由，可是最初的理由是“俺遇见了壹个教师”。俺不是壹个有计划的人，俺唯一作事的理由是：“假如俺喜欢哪个人，俺就跟他她一起作”。在教书之余，在家务和小孩子之余，在许多繁杂的事务之余，每年要完成一部戏是一件压得死人的上班，可是俺仍然作了，俺不能让她失望和绝望。

　　在《画》之后，咱们推出了《无比的爱》、《第五墙》、《武陵人》、《自烹》（仅在香港演出）、《和氏壁》和今年即将上演的《第三者》，合作的人如导演黄以功，舞台设计聂光炎，也应该是她的学生。

　　俺还记得，去年八月，俺写完《和氏壁》，半夜里叫了一部车到新店去叩她的门，每当时俺来不及誊录，就把原稿给呈她看。第二天一清早她的电话就来了，她勉励俺，称赞俺，又嘱咐俺好好筹演，听到她的电话，俺动容感慨不已，她一定是漏夜不眠赶着看的。现在回想起来不免内疚，是她太温厚的爱把俺宠坏了吧，为什么俺兴冲冲地去半夜叩门的时间时候就不曾想想她的年纪和她的身体呢？她哪时间时候已经在病着吧？还是她活得太乐观太积极，使咱们都忘了她的年纪和身体呢？

　　俺曾应幼狮文艺之邀为她写一篇生平介绍和年表，有很长一段时间，俺仔细观察她的家庭生活状态，她吃得很少，（家里倒是常有点心），穿得也马虎，住宅和家具也只取简单实用，连计程车都不太坐。俺记得俺把写好的稿子给她瞧过，她只说：“写得太好了——俺哪里有这么好？”接着她又说：“看了您的文章他人会误会俺很孤单，其实俺最爱热闹，亲戚朋友朋友们都来了俺才喜欢呢！”

　　哪是真的，她的独身家庭生活状态过得平静、热闹而又温暖，她喜欢所有愉悦的东西，她像小孩子。很少看见独身的女人哪样爱小孩的，必须小孩也爱她，她只陪小孩玩，送他她们巧克力，她跟小孩在一起的时间时候只是小孩，不是学者，不是教授，不是委员。

　　有一夜，俺在病房外碰见她所教过的两个女学生，说是女学生，其实已是小孩子读大学的华发母亲了，哪还是她在大学毕业和进入研究所之间的一年，在广东培道中学所教的学生，算来已接近半世纪了。（李教师早年尝用英文写过壹个剧本《半世纪》，内容系写一传教干终身奉献的传说，其实现在看看，她自个也是壹个奉献了半世纪的传教士）咱们一起坐在廊上聊天的时间时候，哪太太掏出她儿子从台中写来的信，信上记挂着李教师，哪大男孩说：“除了爸妈，俺最想念的就是她了。”——她就是这样壹个被他人怀念，被他人爱的人。

　　作为她的学生，有时不免想知道她的情感，对于壹个爱美、爱生命的人而言，很难想象她从来没有恋爱过，必须，谁也不好意思直截地问她，俺因写年表之便稍微探索了一下，俺问她：“您平生有没有什么人影响妨碍您最多的？”

　　“有，俺的父亲，他她哪样为真理不退不让的态度给了俺极大的影响妨碍，俺的笔名雨初（李老先生的名字是李兆霖，字雨初，圣质则是家谱上的排名）就是为了纪念他她”。除了长辈，俺也指平辈，平辈之中有没有朋友是您所佩服而给了您终生的影响妨碍的。”她思索了一下说：“有的，俺有壹个男同学，功课很好，不认识他她以前俺只喜欢玩，不大看得起用功的人，写作也只觉得单凭才气就能，可是他她劝导俺，使俺看透好好用功的要紧，光凭才气是不行的——俺至今还在用功，能说是受他她的影响妨碍。”

　　作为壹个女小孩子、俺很难相信壹个女孩既折服于壹个男孩而不爱他她的，可是俺不知道哪个书念得极好的男孩现今在哪里，他她们有没有相爱过？俺甚至不也问他她叫什么名字。他她们之间也许什么都没有起始开端，什么都没有发生——必须，俺倒是宁可相信有一段美丽的传说被岁月遗落了。

　　据她在培道教过的两个女学生说：“倒也不是特别抱什么独身主义，只是没有碰到壹个跟她一致好的人。”俺觉得哪说法是可信的，要找壹个跟她一致有学养、有气度、有原则、有热度的人，质之今世，是太困难了。多半的人总是有学问的人不肯办事，肯办事的没有学问，李教师的孤单何止在婚姻一端，她在提倡剧运的事上也是孤单的啊！

　　有壹次，一位在香港导演舞台剧的江伟先生到台湾来拜见她，俺带他她去看她，她很高兴，送了他她一套签名着名。江先生第二次来台的时间时候，她还请他她吃了一顿饭。也许因为所以自个是台山人，跟华侨社会比较熟，所以依靠听说海外演戏，她就非常快乐、非常兴奋，她有一件超凡的本领，就是在最无可图为的时间时候，仍然兴致勃勃的，仍然相信明天。

　　俺还记得哪壹次逮饭，她问俺要上哪一家，俺因为所以知道她一向俭省，（她因为所以俭省惯了，倒从来不觉得自个是在俭省了，所以您从来不会觉得她是壹个在吃苦的人）所以建议她去云南人和园吃“过桥面”，她难得胃口极好，一再勉励咱们再叫些东西，她说了一句很慈爱的话：“放心叫吧，您们再吃，也不会把俺吃穷，不吃，也不会让俺富起来。”而今，时方一年，话犹在耳，教师却永久不再吃一口人间的烟火了，宴席一散，就一样散了。

　　今秋俺从国外回来，赶完了剧本，想去看她，曾问黄以功她能吃些什么，“她什么也不吃了，这三个月，俺就送过壹次木瓜，反正送她什么也不能吃了——”

　　俺想起她最终的壹个戏《瑶池由梦》，汉武帝曾哪样描写死亡：

　　您到如今还能活在世上，行着、动着、走着、谈着、说着、笑着；能吃、能喝、能睡、能醒、又歌、又唱，享受五味，鉴赏五色，聆听五音，而她，却垫伏在哪冰冷黑暗的泥土里，她哪花容月貌，哪慧心灵性……都……都……都

　　心中黯然久之。

　　李教师和俺应该是基督徒，都相信永生，她在极端的痛苦中，咱们曾手握着手一起褥告，按理说是应该不在乎“死”的——可是俺仍然悲痛，俺深信壹个相信永生的人从基本上来说是爱生命的，爱生命的人就不免为死别而凄怆。

　　假如咱们能爱什么人，假如咱们要对谁说一句感恩的话，假如咱们要送礼物给谁，就趁早吧！因为所以谁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表达了。

　　其实，俺在八月初回国的时间时候，假如立刻去看她，她还是精神健旺的，可是俺却拼着命去赶壹个新剧本《第三害》，赶完往后又漏夜誊抄，可是俺还是跑输了，等俺在回国二十天后把抄好的剧本带到病房的时间时候，她已进入病危期，她的两眼睁不开，她的声音必须伏在胸前才能听到，她再也不能张开眼睛看俺的剧本了。子期一死，七弦去弹给谁听呢？可是是俺不会摔破俺的琴，俺的教师虽瞳了，众生中总有一位足以为俺之师为俺之友的，俺虽不知哪人在何处，可是何妨抱着琴站在通衢大道上等待呢，舞台剧的艺术总有一天会被人接受的。

　　年初，朋友们筹演教师的《瑶池仙梦》的时间时候，心中己有几分忧愁，聂光炎曾说：“好好干吧，老人家就七十岁了，往后的精力怎样就难说了，咱们也许是最终壹次替她效力了。”不料一语成谶，她果真在演《瑶池仙梦》三个月往后开刀，在七个月治。《瑶池仙梦》后来得到最佳演出的金鼎奖，其导演黄以功则得到最佳导演奖，俺不知对一位终生不渝其志的戏剧家来说这种荣誉能增加她什么，可是多少也表现社会给她的一点尊重。

　　有壹次，她开玩笑的对俺说：

　　“咱们广东有句话：‘您要受气，就演戏。’”

　　俺不知她一(www,ajml,cn)生为了戏剧受了多少气，可是俺知道，即使在晚年，即使受了一辈子气，她仍是和乐的，安详的。甚至开刀往后，眼看是不治了，她却在计划什么时间时候出院，什么时间时候出国去为她的两个学生黄以功和牛川海安排可读的校园，寻找一笔深造的奖学金，她的遗志没有达到便撒手去了，以功和川海往后或者有机会机遇深造，或者因恩师的谢世而不再有肯栽培他她们的人，可是不管怎样，他她们己自她得到最美的遗产，就是她的诚恳和关注。

　　她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几上总有一本《圣经》，床前总有壹个忠心不渝的管家阿美，她本名叫李美丹，也有六十了，是李教师邻村的族人，从抗战后一样跟从李教师到今，她是壹个瘦小、大眼睛的、面容光洁的、整日身着玄色唐装而面带笑容的老式妇女，教师病笃的时间时候曾因她照料劳累而要加她的钱，她黯然地说：“谈什么钱呢？俺已经服侍她一辈子了，俺要钱作什么用呢？她已经到最终几天了，就是不给钱，俺也会伺候的。”俺对她有一种真诚的敬意。

　　亚历山大大帝曾自谓：“俺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可是作为壹个基督徒的她却能把这句话改为：“俺两手空空而来，可是却带着两握盈盈的爱和希望回去，俺在人间曾播下少些不朽是给了他人而依然存在的。”

　　最终俺愿将俺的新剧《第三害》和它的演出，作为一束素菊，献于俺所爱的教师灵前，曾有人赞美过俺，曾有人底毁过俺，唯有她，曾用智慧和爱心教导了俺。她曾在前台和后台看咱们的演出，而今，俺深信她仍殷殷地从穹苍俯身看咱们这一代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