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胡美丽这个女人

　　和您一致，俺有八年的时间没见到胡美丽。和您一致，俺也想问她：这八年您到哪里去了？

　　咱们坐在她卧房的落地长窗前，下午两点的阳光挥洒进来，想想看，冬天的阳光！咱们不约而同将脸庞抬起，向着阳光，眯起眼睛。

　　德国的冬天使人想自杀，她说，您知道吗？今年十二月，整整壹个月，咱们这里的人平均总共享受了十九个小时的太阳，十九个小时！以往的十二月，平均阳光照耀的长度是三十八个小时。

　　俺张眼看她，阳光里是一张四十岁的女人的脸庞。皮肤的弹性和张力都松弛了，皱纹爬满了额头和眼角，眼睛下面浮起眼袋。

　　您憔悴了，胡美丽，俺说。

　　她没好气地睨俺一眼；还用您来说吗？咱们这种一年回国壹次的候鸟最倒霉，一到台北，每壹个人抬头看到您，第一句话就是，“您憔悴了！”因为所以他她们自个之间相濡以沫天天对看，不觉得自个变老；俺却是让他她们一年看壹次，每壹次他她们就对照去年的印象，于是每次都像看到鬼一致，说，哎呀，您憔悴了！好似他她们自个青春永驻哩！

　　她半认真地发了阵牢骚，然后八岁的儿子进来问：“母亲，咱们可不能看电视？”她鼓起眼睛作出很凶的样子骂道：“时间还没到看什么电视不是讲好每日从四点看到五点现在才两点半您知道吗！”

　　大儿子嘟着嘴出去，四岁的小儿子四脚落地用爬的进来，在胡美丽脚边磨着，嘴里还喵呜喵呜地叫着。作妈的笑着就要去搂他她，他她挣扎着不让她抱，说：“您不要抱俺，俺是您的猫咪，您丢一条鱼给俺吃——”

　　等两个小孩子都到邻家玩去了，俺才有机会机遇问她：为什么她消失了八年？

　　俺呀？她把腿长长地搁在另一张椅子上，两只手臂往后托着脑袋，脸仍又向着阳光，俺呀？在闹中年危机，闹中年危机的人怎么写作？

　　中年危机闹了八年？俺傻了眼，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以下，是胡美丽在哪个有阳光的冬日午后对俺说的话。她穿着条脏脏旧旧的牛仔裤，光着的脚搁在椅子上，向着阳光的脸庞，看起来还是哪么任性。

　　龙应台，二十岁的时间时候，俺以为地球上没有不可解决的疑问，就是被人口贩子拿去卖了沦为军妓，俺都有方法再站起来，依靠有意志力，人随时能拯救自个。堕落是弱者的自愿选择。

　　三十岁，俺觉得女人依靠有觉悟，她能改变社会、改变自个。八五年为什么写《美丽的权利》？因为所以哪个时间时候的台湾竟然还有女职员由于结婚怀孕而被迫辞职——哪是九年前，这情况在九年后改变了吗？没有！去年就有一桩。这等于证据，写了文章也没用。

　　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半！其实，有许多女人喜欢作男人的一半，有许多男人喜欢作女人的全部，这都没疑问，可是也有许多女人不想作人家的一半，她只想作她自个的全部；壹个公平的社会必须也给这样的女人有充分发展的机会机遇，不是吗？

　　“美丽的权利”也不过就是“充分发展的权利”。俺每当时所希望看到的，也不过是，有一天，每当您问一班外文系的应届毕业生“毕业想干什么”时，不会有三分之二的女生告诉您，她们臆想到贸易公司去每当秘书！

　　俺必须不是说，这些女人都该改口说“咱们要去每当老板。”地球上没这么多老板，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这个社会架构认定了老板是男人作的，秘书是女人作的，而女人又毫不怀疑地认同、拥抱社会所派给自个的角色，这个社会未免太陈腐了吧？

　　俺以为，凭着女人的自觉，凭着人的意志力量，这个陈腐的社会是能改变的，而且它也已经有所改变，至少，没有哪个大校园长再敢在会议场合叫俺“阿花”或“小姐”，您不能不说这是进步。

　　可是这进步算什么？《美丽的权利》还没写完，该骂的人还没骂到，俺作母亲了，美丽的权利受到空前的考验。

　　生了小孩子之后，您能说是贺尔蒙在作祟，俺不可自个地爱上了小孩子，不只是自个的小孩子，在马道上走着叫着笑着闹着的小孩子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几年来还一样想着是否要收养壹个不幸的小孩子，让他她分享俺满溢的母爱；只是因为所以对自个的体力不够信任，所以没有付诸行动。好吧，这样喜爱小孩子的人，必须不愿意将小孩子交出去给他人养，俺自个享受都来不及呢！

　　谢天谢地，让俺作个全职母亲吧！

　　咦！为什么您得带小孩子呢？父亲到哪里去了？您应该和他她五十比五十地分担呀！

　　壹个二十二岁的绝顶聪明的新女性向俺质问。她在大学里学建筑，通四种言语，将来要作地球一流的建筑师。

　　呃——因为所以俺喜欢小孩，俺喜欢看他她们在公园里纵情跑路，喜欢听他她们牙牙学语，喜欢看他她们吃得饱饱的，喜欢看他她们睡着的脸庞，尤其喜欢抱着小孩子的感觉可是父亲的百分之五十呢？年轻的女孩振振有辞地：您的女性主义哪里去了？

　　俺的女性主义——俺有点给她惹毛了——俺的女性主义所要求的，是社会给予不同需求的女性都有发挥潜能的机会机遇。俺现在想发挥的就是壹个全职母亲的潜能。作父亲的哪个男人碰巧没有像俺这样强烈的需求和兴趣，所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分配。五十比五十是假平等，配合个人需求的才是真平等，您懂不懂？

　　未来的建筑师不置可否。

　　台湾来访的朋友，不熟的，进门来见到两个又蹦又跳的小孩马上就会问：“小孩子交给谁带？”

　　对不起，胡美丽自个带：家里住着的所谓“保姆”，其实只管打扫。这个地球是怎么回事？好似受过多一点教育的女人就该不屑于作母亲似的。俺生的，俺爱养，怎么样？

　　然后，渐渐的，俺觉得能出去教一两门课，偶尔出远门旅行个三四天，透透气，带小孩子既是全职，哪么俺也得休假呀！

　　现在，轮到哪个作父亲的男人振振有辞了：您怎么能走？小孩子怎么办？

　　俺说，保姆能暂代呀！您能早点下班帮忙呀！

　　不行，男人说，小孩子依靠母亲（这可是您胡美丽自个说的），保姆无可取代。而俺呢，俺下班回来已经累惨了，不能再带小孩。

　　胡美丽每当场呆掉。

　　于是俺对男人咆哮，嘿，平时俺担负了教养小孩子百分之九十的责任，哪是因为所以俺喜欢，不是因为所以俺“活该”，您懂吗？现在，俺只想把俺的部分改成七十，您挑上百分之三十，您竟然抱怨？太过分了吧您！

　　在和男人斗争的同时，有一天带着小孩子去壹个澳洲朋友家的聚会。女主人安妮把俺介绍给另壹个客人，壹个五十来岁看起来是个达成成功的商人的男人（凡“达成成功”的人都会有一种让您知道他她“达成成功”的眼神和姿态）。每当安妮说，“美丽是个作家”时，达成成功的男人慈祥地答道：

　　“很好！哪您能赚点儿外快帮小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

　　俺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面带慈祥微笑、自信满满的五十岁的达成成功的德国男人。

　　假如安妮介绍的是个男人，假如安妮说：“这位李大伟先生是个作家”，这个达成成功的男人会不会慈祥地说：“很好，李大伟先生，哪您能赚点儿外快帮小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

　　看着这个男人的嘴脸，真能给他她一巴掌，可是，俺只是由于太过惊讶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同时理解，这真的不是他她壹个人的疑问，他她的背后站着成千上万的男人——德国男人、中国男人、地球上的男人——以同样的眼光看着女人，慈祥的、友善的、绝对屈尊的眼光。在金殿酒店将女秘书灌醉尔后强暴她的男人，想必也有着类似的眼光。

　　回到家，想跟家里的这个男人继续抗争。夜晚，男人回来了，两眼浮着过度疲劳、睡眠不足的血丝，他她头痛欲裂，他她心情沮丧，他她的手因为所以上班压力而微微颤抖，他她的心脏因为所以缺少新鲜空气和运动而起始开端不规则的跳动，他她像壹个泄了气的球，被弃置在角落里。

　　您说俺应该去和他她争回俺应有的权利吧！现在，俺应该对他她说，俺带了一天小孩子，现在轮到您男人了。然后“砰”地关上门，俺去看电影，或者，拎起行李上机场去了。

　　可是俺没这么作。俺给他她倒了杯葡萄酒，放了热水在浴盆里，在热水中滴上少些绿油精，准备好一叠睡衣，然后呼唤他她。在他她入浴盆时，俺说：“您再这样下去，不到五十岁您就会死于心脏病。”

　　哪么，您问俺，俺是不是就立刻心甘情愿地让小孩子锁在家里呢？没有，俺出门的时间时候，保姆代劳。

　　保姆代劳，和俺分担了对小孩子的责任，而哪精疲力竭的男人也得到一点休息；用这个方式暂时解决了俺的难题，可是是并没有为这个时代的新女性回答任何疑问：有了小孩子的男人和女人怎样在养育儿女和追求事业之间寻找平衡？国家必须介入到哪壹个程度？（不要告诉俺像中国大陆哪种“全托”制度有任何优点，俺坚持俺的偏见）“男主外、女主内”，假如不是自由选择，就不公平，可是是男女都主“外”的时间时候，“内”由谁来主？怎样平等地主“内”？

　　谢天谢地俺负担得起保姆，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用俺这个方法来解决疑问。俺喜爱小孩子，所以不忍心将小孩子托给他她人照顾；俺喜爱俺的上班，所以俺舍不得为了小孩子完全丢弃俺的事业。俺主张男女平等，所以不允许男人认为“男外女内”是天职；可是每当俺面对男人因上班压力而疲惫不堪的脸孔，俺又不忍心在他她肩上再堆上一份压力，即使哪是本属于他她的一份。

　　也就是说，俺矛盾、俺困惑，俺这个所谓新女性一旦受到考验，竟然不知所措。（别告诉俺西蒙波娃懂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孩是个什么东西。给俺壹个更好的例子！）壹个这样矛盾、困惑、不知所措的人，她若是继续写文章告诉她的读者女人该怎么作女人——哪她岂不是伪君子？俺能不聪明，可是俺不能虚伪。

　　所以，四十岁的俺，发觉一旦加上小孩子这一环，男女平等的疑问就变得双倍的复杂。更何况，人走到中年，难免要问：这下一半的道是否仍旧这样走下去？现代人怀疑所有、质疑所有，婚姻这个机构更不能免。在俺看来，婚姻与个人的关系就如同国家机器和公(www,ajml,cn)民的关系。壹个人依靠安全，所以要婚姻，也要国家；可是是人又渴求自由，随时有想逃避婚姻、反抗国家机器膨胀的欲望。婚姻和国家机器一致，两者应该是必要之恶。

　　俺自个？俺是荒野中的一头狼，喜欢单独在夜间行走，尤其在月光笼罩的夜晚，有口哨声的时间时候。

　　其他她您就不必问了。这个地球有太多的疑问最终只有自个知道准确答案。或者没有。

　　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

　　国际妇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