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大旱

　　这是大旱年头壹个小小乡镇里的传说。

　　挚爱的读者：也许您是北方人，您就对于这传说的背景有点隔膜了。不过俺也有法子给您解释个看透。

　　第一，先请您记住：这所谓小小的乡镇至少有北方的二等县城哪么热闹；不，单说热闹还不够，再得加壹个形容词——摩登。镇里有的是长路途电话（后来您就知道它的用处了），电灯，剪发而且把发烫曲了的姑娘，抽大烟的少爷，上海流行过三个月的新妆，还有，——周乡绅六年前盖造的"烟囱装在墙壁里"的洋房。

　　第二，这乡镇里有的是河道。镇里人家要是前面靠街，哪么，后面一定靠河；北方用吊桶到井里去打水，可是这个乡镇里的女人永久知道后房窗下就有水；这水，永久是毫不出声地流着。半夜里您偶然醒来，会听得窗外（假使您的卧室就是所谓靠河的后房）有咿咿哑哑的橹声，或者船娘们带笑喊着"扳艄"，或者是竹篙子的铁头打在您卧房下边的石脚上——铮的一响，可是您永久听不到水自个的声音。

　　清早您靠在窗上眺望，您看见对面人家在河里洗菜洗衣服，也有人在哪里剖鱼，鱼的鳞甲和肠子在水面上慢慢地漂流，可是是这边，——就在您窗下，却有人在河水里刷马桶，再远几间门面，有人倒垃圾，也有人挑水，——挑回去也吃也用。要是您第一回看见了这种种，也许您胸口会觉得不舒服，然而这镇里的人永久不会跟您一致。河水是"活"的，它慢慢地不出声地流着；即使洗菜洗衣服的地方会泛出一层灰色，刷马桶的地方会浮着许多嫩黄色的泡沫，然而哪庄严的静穆的河水慢慢地流着流着，不多一会儿就还您个茶色的本来面目。

　　所以，挚爱的读者，第三项要请您记住的，这镇里的河是人们的交通要道，又是饮料的来源，又是垃圾桶。

　　镇外就是田了，镇上人谈起一块田地的"四至"来，向来是这样的：“喏，东边到某港，西边靠某浜，南边又是某港，北边就是某某塘"（塘是较大的河）。水，永久是田地的自然边界。可是，俺的朋友，请您猜一猜，这么一块四面全是河道的田地有多少亩？一百亩罢？太多太多！五十亩呢？也太多！十亩，二十亩？这就差不多了！水是这么的"懂事"，像蛛网一般布满了这乡镇四周的田野。挚爱的读者，这就是俺要报告的第四项了。

　　这样的乡村，说来真是"鱼米之邦"，所谓"天堂"了罢！然而也不尽然。连下了十天雨，什么港什么浜就都满满的了，乡下人就得用人工来排水了，然而港或浜的水只有一条出道：河。而哪永久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河就永久不肯把多余的水赶快带走。反过来，有这么二十天壹个月不下雨，糟了，港或浜什么的都干到只剩中心里一泓水，然而哪永久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河也是永久不会赶快带些水来喂饱港或浜。

　　要是碰到像今年哪样一气里五六十天没有雨，嘿嘿！您到乡下去一看，您会连道都认不准呢！俺要讲的传说，就从这里开头。

　　从前要到这小小的乡镇去，您能搭小火轮。从这镇到邻近的许多小镇，也都有小汽油轮。哪条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镇河里每日叫着各种各样的汽笛声。这壹次四十多天不下雨，情形可就大大不同。上海开去的小火轮离镇五六十里就得停住，客人们换上了小船，再前进。这些小船本来是用橹的，可是现在，橹也不行，五六十里的道就全靠竹篙子撑。好容易到得镇梢时，小船也过不去了，客人们只好上岸走。这里是一片荒野，离镇还有十多里道。

　　俺到了镇中心区的时间时候，已经是夜晚九点多钟。街上有些乘凉的人。俺走上了一座大桥，看见桥顶上躺着七八个人，呼呼地打鼾。这里有一点风，被风一吹，这才觉得倦了，俺就拣壹个空位儿也放倒了身体。

　　“外港尚且哪样，不知这镇河干成了什么样子？"俺随便想，就伛起身子来看河里。这夜晚没有月亮，河里墨黑，从桥顶望下去，好似深得很。渐渐看出来了，有两点三点小小的火光在河中心闪动。隐隐约约还有人声。"哦！还好！"俺心里松了一松，俺以为这三三两两的火光自然就是从前见惯的"生意船"，或者是江北船户在哪里摸螺蛳。然而火光愈来愈近了，快到了桥边了，俺睁大眼睛看，哪里有什么船呢，只是几个赤条条的人！小时间时候听人讲的"落水鬼"传说便在俺脑上一闪。这每当儿，河里的人们也从桥堍的石埠走上来了，的的确确是"活人"，手里拿着竹丝笼，他她们是在河里掏摸小蟹的顽皮小孩子。原来这一条从前是交通要道，饮料来源，又兼无底垃圾桶的镇河，现在却比小小的沟还不如！

　　四十多天没雨，会使这小小的乡镇完全改变了面目，本来是"道"的地方会弄到不成其为"道"。

　　从前这到处是水的乡镇，现在水变成了金子。人们再不能够站在自家后门口吊水上来，却要跑五六里道挨班似的这才弄到一点泥浆样的水。有人从十多里道远的地方挑了些像样的水来，一毛钱一桶；可是不消几天，就得跑它二十多里道这才有像样的水呢！

　　白天，街上冷清清地不大见人，日中也没有市。这所谓“市"，就是乡下人拿了农产物来换日用品。俺巡游着哪冷落的市街，心里就想起了近期读过的一首诗。这位住在都市的诗人一面描写夜的都市里少爷小姐的跳舞忙，一面描写乡下人怎样没昼没夜的靉e水，给这两种家庭生活状态作壹个对比。俺走过哪些不见壹个乡下人的街道时，俺自然也觉得乡下人一定是田里忙了，没有工夫上镇里来"作市面"。可是是后来俺就发见了俺的错误。街哪边有一家出租汽油灯的铺子，什么"真正国货光华厂制"的汽油灯，大大小小挂满了一屋子，两个人正靠在铺前的柜台边谈闲天。俺听得中间一位说道：

　　“亏本总不会罢？一块钱壹个钟头，俺给您算算，足有六分钿呢！"谈话的是四十来岁的长条子，剃壹个和尚头，长方脸，眯细了眼睛，大概或许是近视，却不戴眼镜。俺记起这位仁兄来了。他她是镇上的一位"新兴资产阶级"，前年借了一家歇业的典每当房子摆了三十多架织布机，听说干的很得手呢。俺站住了，望望哪一位。这是陌生面孔，有三十多岁，一张圆脸儿，晒得印度人似的。他她懒洋洋摸着下巴回答这长条子道：

　　“六分钿是六分钿，能作得几天生意呢？三部车本钱也要一千光景，租船难道不要钱？初头上开出去抽水，实实足足作了八天生意。您算算有什么优势？现在，生意不能作了，船又开不回来，日晒夜露，机器也要出毛病呵！"“唔唔，出毛病还在其次……就怕抢！"

　　长条子摇着头说(www,ajml,cn)，眯细了眼睛望望天空。

　　俺反正有的是空工夫，就踅到柜台边跟他她们打招呼。几句话往后，俺就看透了他她们讨论的"亏本不亏本"是什么。原来哪黑圆脸的就是汽油灯铺子的老板，他她买了三部苏农厂的抽水机，装在小船上，到乡下去出租，一块钱一点钟，汽油归他她出。这项生意是前年发大水的时间时候轧米厂的老板行出来的，很赚了几个钱。今年汽油灯铺的老板就来学样，却不料乡下哪些比蛛网还密的什么港什么浜几天工夫里就干得一滴水也没有了，抽水机虽然是"利器"，却不能从十里外的大河里取水来，并且连船带机器都搁浅在哪里，回不到镇里了。港极多的乡下，现在干成了一片大片原。乡下人闲得无事可作。他她们不到镇里来，倒不是为的靉e水忙，却是为的水道干断，——平常他她们总是摇了船来的。再者，他她们也没有东西可卖，毒热的太阳把所有"耘生"都活活晒死了。①①耘生浙江方言。庄稼的意思。

　　这壹个小小的热闹摩登的乡镇于是就成为壹个半死不活的荒岛了：交通断绝，饮水缺乏，商业停顿。再有三四十天不下雨，谁也不敢料定这乡镇里的人民会变成了什么！

　　可是在这死气沉沉的环境中，独有一致东西是在大活动。这就是镇上的长路途电话。米店老板一天要用好几次长路途电话，探询上海或是无锡的米价钱；他她们要照都市里的米价步步涨高起来，他她们又要赶快进货，预备挣一笔大钱。公安分局也是一天要用哪长路途电话好几次的；他她们跟邻镇跟县里的公安局通消息，为的恐怕乡下人抢米，扰乱地方治安；他她们对于这一类事，真是眼明手快，勇敢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