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魔季

　　蓝天打了蜡，在这样的春天。在这样的春天，小树叶儿也都上了釉彩。地球，忽然显得明朗了。

　　俺沿着草坡往山上走，春草已经长得很浓了。唉，春天老是这样的，一开头，总惯于把自个藏在峭寒和细雨的后面。等真正一揭了纱，却又谦逊地为咱们延来了长夏。

　　山容已经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哪白绒绒的芦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树是墨绿的，荷叶桐是浅绿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绿的，刚冒尖儿的小草是黄绿的。还是哪些老树的苍绿，以及藤萝植物的嫩绿，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山。俺慢慢走着，俺走在绿之上，俺走在绿之间，俺走在绿之下，绿在俺里，俺在绿里。

　　阳光的酒调是很淡，却很醇，浅浅地斟在每壹个杯形的小野花里。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君王要举行野宴呢？何必把每个角落都布置得这样豪华雅致呢？让走过的人都不免自觉寒酸了。

　　哪片大树下的厚毡是咱们坐过的，在哪年春天。每当今俺走过的时间时候，它的柔软仍似每当年，它的鲜绿仍似每当年，甚至连织在上面的小野花也都娇美如昔，啊，春天，哪甜甜的记忆又回到俺的心头来了——其实不是回来，它一样存在着的！俺禁不住怯怯地坐下，喜悦的潮音低低回响着。

　　清风在细叶间穿梭，跟着他她一起穿梭的还有蝴蝶。啊，不快乐真是不合理的——在春风这样的旋律里。所有柔嫩的枝叶都邀舞了，沙沙地响起一片搭虎绸和细纱相擦的衣裙声。四月的音乐季呢！（咱们有多久不闻丝竹的声音了？）宽广的音乐台上，响着甜美渺远的木萧，古典的七古弦琴，以及琮琮然的小银铃，合奏着繁复而又和谐的曲调。

　　咱们己把窗外的地球遗忘得太久了，咱们总喜欢过着四面混凝土的家庭生活状态。咱们久已不能像哪些溪畔草地上执竿的牧羊人，以及他她们仅避风吹雨打的帐棚。咱们同样也久已不能想象哪些在陇亩间荷锄的庄稼人，以及他她们只足容膝的茅屋。咱们不知道脚心触到青草时的恬适，咱们不晓得鼻腔遇到花香时的兴奋。真的，咱们是怎么会疾驰得哪么厉害的！

　　哪边，清澈的山涧流着，许多浅紫、嫩黄的花瓣上下飘浮，像什么呢？俺似乎曾经想画过这样一张画——只是，俺为什么这样想画呢？是不是因为所以俺的心底也正流着这样一带涧水呢？是不是由于哪其中也正轻搅着少些美丽虚幻的往事和梦境呢？啊，俺是怎样珍惜着这些花瓣啊，俺是多么想掬起一把来作为今早的晨餐啊！

　　忽然，走来壹个小女孩。假如不是俺瞧过她，在这样薄雾未散尽、阳光诡谲闪烁的时分，俺真要把她每当作壹个小精灵呢！她慢慢地走着，好壹个小山居者，连步履也都出奇地舒缓了。她有一种天生的属于山野的纯朴气质，使俺不自个地想逗她说几句话。

　　“您怎么不上学呢？凯凯。”

　　“教师说，每当今不上学，”她慢条斯理地说：“教师说，每当今是春天，不用上学。”

　　啊，春天！噢！俺想她说的该是春假，可是这又是多么美的语误啊！春天咱们该到另一所校园去念书的。去念一册册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记风的演讲，又数骤云的变化。真的，咱们的校园少开了许多的学分，少聘了许多的教授。咱们还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咱们还有太多应该效法的。真的呢，春天绝不该想鸡兔同笼，春天也不该背盎格鲁散克逊人的土语，春天更不该收集越南情势的资料卡。春天春天，春天来的时间时候咱们真该学一学鸟儿，站在最高的枝柯上，抖开翅膀来，晒晒咱们潮湿己久的羽毛。

　　哪小小的红衣山居者委好奇地望着俺，稍微带着少些打趣的神情。

　　俺想跟她说些话，却又不知道该讲些什么。终于没有说——俺想所有俺能教她的，大概或许春天都已经教过她了。

　　慢慢地，她俯下身去，探手入溪。花瓣便从她的指间闲散地流开去，她的颊边忽然漾开一种奇异的微笑，简单的、欢欣的、却又是不可捉摸的笑。俺又忍不住叫了她一声——俺实在仍然怀疑她是笔记小说里的青衣小童。（也许她穿旧了哪袭青衣，偶然换上这件的吧！）俺轻轻地摸着她头上的蝴蝶结。

　　“凯凯。”

　　“嗯？”

　　“您在干什么？”

　　“俺，”她踌躇了一下，茫然地说，“俺没干什么呀！”

　　多色的花瓣仍然在多声的涧水中淌过，在她肥肥白白的小手旁边乱旋。忽然，她把手一握，小拳头里握着几片花瓣。她高兴地站起身来，将花瓣住小红裙里一兜，便哼着不成腔的调儿走开了。

　　俺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她是谁呢？是小凯凯吗？还是春花的精灵呢？抑或，是多年前哪个俺自个的重现呢？在江南的哪个环山的小城里，不也住过壹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吗？在春天的时间时候她不是也爱坐在矮矮的断墙上，望着远远的蓝天而沉思吗？她不是也爱去采花吗？爬在树上，弄得满头满脸的应该是乱扑扑的桃花瓣儿。等回到家，又总被母亲从衣领里抖出一大把柔柔嫩嫩的粉红。她不是也爱水吗？她不是一样梦想和热爱着要钓一尾金色的鱼吗？（可是从来不晓得要用钓钩和钓饵。）每次从校园回来，就到池边去张望哪根细细的竹竿。俯下身去，什么也没有——除了哪张又圆又憨的小脸。啊，哪个小孩子呢？哪个躺在小溪边打滚，直揉得小裙子上全是草汁的小孩子呢？她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在哪边，哪一带疏疏的树荫里，几只毛茸茸的小羊在啮草，较大的哪只母羊很安详地躺着。俺站得很远，心里想着假如能模摸哪羊毛该多么好。它们吃着、嬉戏着、笨拙的上下跳跃着。啊，春天，什么应该是活泼泼地，应该是喜洋洋的，应该是嫩嫩的，应该是茸茸的，应该是叫人喜欢得不知怎么是好的。

　　稍往前走几步，慢慢进入一带浓烈的花香。暖融融的空气里加调上这样的花香真是很醉人的，俺走过去，在哪根陡的斜坡上，不知什么人种了一株栀子花。树很矮，花却开得极璀璨，白莹莹的一片，连树叶都几乎被遮光了。像一列能采摘的六角形星子，闪烁着清浅的眼波。这样小小的一棵树，俺想，她是拼却了怎样的气力才绽出这样的一树春华呢？四下里很静，连春风都被甜得腻住了——俺忽然发现自个已经站了很久，哦，俺莫不是也被腻住了吧！

　　乍酱草软软的在地上摊开、浑朴、茂盛，哪气势竟把整个山顶压住了。哪种愉快的水红色，映得俺的脸都不自觉地热起来了！

　　山下，小溪蜿蜒。从高处俯视下去，阳光的小镜子在溪面上打着晚晃晃的信号，啊，春天多叫人迷惘啊！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谁负责管理这最初的一季呢？他她想来应该是一种神奇的艺术家了，每当他她的神笔一挥，整个地球便美妙地缩小了，缩成了一束花球，缩成一方小小的音乐匣子。他她把光与色给了地球，把爱与笑给了人类。啊，春天，这样的魔季！

　　小溪比冬天涨高了，远远看去，哪个负薪者正慢慢地涉溪而过。啊，走在春水里又是怎样的滋味呢？或许哪时间时候会恍然以为自个是一条鱼吧？想来作壹个樵夫真是很幸福的，肩上挑着的是松香，（或许还夹杂着些山花野草吧！）脚下踏的是碧色琉璃，（并且是最温软、最明媚的一种。）身上的灰布衣任山风去刺绣，脚下的破草鞋任野花去穿缀。嗯，作壹个樵夫真是很叫人嫉妒的。

　　而俺，俺没有溪水可涉，只有大片大片的绿罗裙一般的芳草，横生在俺面前。俺雀跃着，跳过青色的席梦思。山下阳光如潮，整个城布都沉浸在春里了。俺遂想起俺自个的哪扇红门，在四月的阳光里，想必正焕发着红玛瑙的色彩吧！

　　他她在窗前坐着，膝上放着一本布瑞克的国际法案，看见俺便迎了过来。俺几乎不能相信，咱们已在壹个屋顶下家庭生活状态了一百多个日子。恍惚之间，俺只觉得这儿仍是咱们共同读书的校园。而此时，正是含着惊喜在楼梯转角处偶然相逢的一刹哪。不是吗？他她的目光如昔，他她的声音如昔，俺怎能不误认呢？尤其在这样熟悉的春天，这样富于传奇气氛的魔术季。

　　前庭里，榕树抽着纤细的芽儿，许多不知名的小黄花正摇曳着，像一串晶莹透明的梦。还有古雅的蕨草，也善意地延着墙角滚着花边儿。啊，什么时间时候咱们的前庭竟变成一列窄窄的画廊了。

　　俺走进屋里，扭亮台(www,ajml,cn)灯，四下便烘起一片熟杏的颜色。夜已微凉，空气中沁着少些凄迷的幽香。俺从书里翻出哪朵栀子花，是早晨自山间采来的，俺小心地把它夹入厚厚的大字典里。

　　“是什么？好香，一朵花吗？”

　　“能说是一朵花吧，”俺迟疑了一下，“而其实事实上是一九六五年的春天——咱们所共同盼来的第壹个春天。”

　　俺感到俺的手被一只大而温热的手握住，俺知道，他她要对俺讲什么话了。

　　远处的鸟啼错杂地传过来，哪声音纷落在咱们的小屋里，四下遂幻出一种林野的幽深——春天该是很深很浓了，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