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记鹿地夫妇

　　池田在开仗的前夜，带着一匹小猫仔来到俺家的门口，因为所以是夜静的时间时候，哪鞋底拍着楼廊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呀！”

　　这声音并没有回答，俺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她的眼睛好似被水洗过的玻璃似的哪么闪耀。

　　“她怎么这时间时候来的呢，她从北四川道来的……”这话在俺的思想里边绕了一周。

　　“请进来呀！”

　　一时看不到她的全身，因为所以她只把门开了壹个小缝。

　　“日本和中国要打仗。”

　　“什么时间时候？”

　　“每当今夜里四点钟。”

　　“真的吗？”

　　“一定的。”

　　俺看一看表，现在是十一点钟。“一、二、三、四、五——”俺说还有五个钟头。

　　哪夜咱们又讲了些别的就睡了。军睡在外室的小床上，俺和池田就睡在内室的大床上，这一夜没有睡好，好似很热，小猫仔又哪么叫，从床上跳到地上，从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后再去撕着窗帘。快到四点钟的时间时候，俺好象听到了两下枪响。

　　“池田，是枪声吧！”

　　“大概或许是。”

　　“您想鹿地怎么样，若真的今开仗，明天他她能跑出来不能？”

　　“大概或许能，哪就不知道啦！”

　　夜里开枪并不是其实事实。第二天咱们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地板的凉席上乘凉。这时间时候鹿地来了，穿一条黄色的短裤，白衬衫，黑色的卷卷头发，日本式的走法。走到席子旁边，很习惯的就脱掉鞋子坐在席子上。看起来他她很快活，日本话也说，中国字也有。他她赶快地吸纸烟，池田给他她作翻译。他她一着急就又加几个中国字在里面。转过脸来向咱们说：

　　“是的，叭叭开枪啦……”

　　“是什么地方开的？”俺问他她。

　　“在陆战队……边上。”

　　“您看见了吗？”

　　“看见的……”

　　他她谈话十分喜欢用手势：“俺，俺，俺看见啦……完全死啦！”而后他她用手巾揩着汗。可是是他她非常快活，笑着，全身在轻松里边打着转。俺看他她像洗过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奋，因为所以他她的眼光和嘴唇都像讲着与他她不相干的，同时非常感到兴味的人一致。

　　夜晚快要到来，第一发的炮声过去了。而咱们四个人——池田、鹿地、萧军和俺——正在吃晚饭，池田的大眼睛对着俺，萧军的耳向旁边歪着，俺则感到心脏似乎在移动。可是是咱们合起声音来：

　　“哼！”彼此点了点头。

　　鹿地有点像西洋人的嘴唇，扣得很紧。

　　第二发炮弹发过去了。

　　池田仍旧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咱们大概或许是用一种假象把自个平定下来，所以仍旧吃着饭。鹿地的脸色自然变得很不好看了。若是俺，俺一定臆想到这炮声就使俺脱离了祖国。可是是他她的感情一会就恢复了。他她说：

　　“日本这回坏啦，一定坏啦……”这话的意思是日本要打败的，日本的老百姓要倒楣的，他她把这战争并不看得怎样可怕，他她说日本军阀早一天破坏早一天好。

　　第二天他她们到Ｓ家去住的。咱们这里不大方便；邻居都知道他她们是日本人，还有壹个白俄在法国捕房每当巡捕。街上打间谍，日本警察到他她们从前住过的地方找过他她们。在两国夹攻之下，他她们起始开端被陷进去。

　　第二天咱们到Ｓ家去看他她们的时间时候，他她们住在三层楼上，尤其是鹿地很开心，俨俨乎和主人一致。两张大写字台靠着窗子，写字台这边坐着壹个，哪边坐着壹个，嘴上都叼着香烟，白金龙香烟四五罐，堆成个小塔型在桌子头上。他她请俺吃烟的时间时候，俺看到他她已经起始开端上班。很讲究的黑封面的大本子摊开在他她的面前，他她说他她写日记了，必须他她写的是日文，俺看了一下也看不懂。一抬头看到池田在哪边也张开了壹个大本子。俺想这真不得了，这种克制自个的力量，中国人很少能够作到。不管怎样说，这战争对于他她们比对于咱们，总是更痛苦的。又过了两天，大概或许他她们已经写了少些日记了。他她们起始开端劝咱们，为什么不参加团体上班呢？鹿地说：

　　“您们不认识救亡团体吗？俺给介绍！”这样好的中国话是池田给修改的。

　　“应该上班了，要快上班，快上班，日本军阀快完啦……”

　　他她们说现在写文章，往后翻成别国文字，有机会机遇他她们要到各国去宣传。

　　俺看他她们好象变成了中国人一致。

　　三二日之后去看他她们，他她们没有了。说他她们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没有回来。临走时说逮饭不要等他她们，至于哪里去了呢？Ｓ说她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天，又问了好几次，仍旧不知道他她们在哪里。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送回国去啦！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大概或许不能有危险吧！

　　壹个月往后的事：俺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葱花，准备午饭，这时间时候，有人打门，走进来的人是认识的，可是他她一向没有来过，这次的来不知有什么事。可是很快就得到最终了：鹿地昨夜又来到Ｓ家。听到他她们并没有出危险，很高兴。可是他她接着再说下去就是痛苦的了。他她们躲在他人家里躲了壹个月，哪家非赶他她们离开不可，因为所以住日本人，怕每当汉奸看待。Ｓ家很不便，每当时Ｓ作救亡上班，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

　　“哪么住到哪里去呢？”俺问。

　　“就是这个疑问呀！他她们要求您去送一封信，俺来就是找您去送信，您立刻到Ｓ家去。”

　　俺送信的地方是个德国医生，池田壹个月前在哪里治过病，每当上海战事起始开端的时间时候，医生太太向池田说过：假若在别的地方住不方便，能搬到她家去暂住。有壹次俺陪池田去看医生，池田问他她：

　　“您喜欢希特勒吗？”

　　医生说：“唔……不喜欢。”并且说他她不能够回德国。

　　根据这点，池田以为医生是很好的人，同时又受希特勒的压迫。

　　俺送完了信，又回到Ｓ家去，俺上楼说：“能啦，大概或许是能。”

　　回信，俺并没拆开读，因为所以俺的英文不好。他她们两个从地板上坐起来。打开这信：

　　“随时可来，俺等候着……”池田说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俺说对么！哪医生每当俺临走的时间时候还说，把手伸给他她，俺知道他她就明了了。”

　　这回鹿地并不怎样神气了，谈话不敢大声，不敢站起来走动。晚饭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灯放在地上，灯头被蒙了一块黑纱布，就在这微黑的带着神秘的三层楼上，俺也和他她们一起吃的饭。俺端碗来，再三的不能把饭咽下去，俺看一看池田发亮的眼睛，好象她对她自个未知的命运还不如俺对他她们哪样关心。

　　“吃鱼呀！”俺记不得是他她们谁把一段鱼尾摆在俺的碗上来。

　　每当着壹个人，在他她去试验他她出险的道道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险之中，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安宁呢！俺实在对这晚餐不能够多吃。俺为着俺自个，俺几次说着多余的闲间话：

　　“咱们好似山寨们在树林里逮饭一致……”按着俺还是说：“不是吗？看像不像？”

　　回答这话的没有人，俺抬头看一看四壁，这是一间藏书房，四壁黑沉沉的站着书箱或书柜。

　　八点钟刚过，俺就想去叫汽车，他她们说，等一等，稍微晚一点更好。鹿地起始开端穿西装，白裤子，黑上衣，这是壹个西洋朋友给他她的旧衣裳（他她自个的衣裳从北四道逃出来时丢掉了）。多么可笑啊！又象贾伯林又像日本人。

　　“这个不要紧！”指着他她已经蔓延起来的胡子对俺说：“像日本人不像？”

　　“不像。”可是明明是像。

　　等汽车来了时，俺告诉他她：

　　“您绝对不能谈话，中国话也不要说，不开口最好，若遗忘了说出日本字来哪是危险的。”

　　报纸上登载过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经常常常有小汽车被验查。假若没有人陪着他她们，他她们两个差不多就和哑子一致了。鹿地干脆就不能开口。至于池田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日本的中国话。

　　哪天夜晚下着一点小雨，记得大概或许俺是坐在他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两小箱笼颠动在咱们膝盖的前边。爱多亚道被指道灯所照，好象一条虹彩似的展开在咱们的面前，柏油道被车轮所擦过的纹痕，在道警指管着的红绿灯下，变成一条红的，而后又变成一条绿的，咱们都把眼睛看着这动乱交错的前方。同时司机人前面哪块玻璃上有一根小棍来回地扫着哪块扇形的地盘。

　　车子到了同孚道口了，俺告诉车子左转，而后靠到马道的右边。

　　这座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因为所以司机人不在，等不及了，就从扶梯跑上去。咱们三个人都提着东西，而又都跑得快，好似这一道没有出险，多半是因为所以这最末的一跑才作到的。

　　医生在小客厅里接待着鹿地夫妇：

　　“弄错了啦，嗯！”

　　俺所听到的，这是什么话呢？俺看看鹿地，俺看看池田，再看看胖医生。

　　“医生弄错啦，他她以为是要来看病的人，所以随时可来。”

　　“哪么房子呢？”

　　“房子他她没有。”池田摆一摆手。

　　俺想这回可成疑问了，俺知道Ｓ家绝对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也许的吗？而后俺说到俺家去能吗？

　　池田说：“您们家哪白俄呀！”

　　医生还不错，穿了雨衣去替他她们找房子去了。在这中间，非常恐慌。他她说房子就在旁边，可是他她去了好多时间时候没有回来。

　　“箱子里边有写的文章啊！老医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似枭鸟的眼睛哪么大。

　　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医生回来了，医生又把咱们送到哪新房子。

　　走进去一看，就像个旅馆，茶房非常多，说中国话的，说法国话的，说俄国话的，说英国话的。

　　刚一开战，鹿地就说过要到国际上去宣传，俺看哪时间时候，他她可差不多去到国际上了。

　　这地方危险是危险的，怎么办呢？只得住下了。

　　中国茶房问：“先生住几天呢？”

　　俺说住一两天，可是是鹿地说：“不！不！”只说了半截就回去了，大概或许是日本话又来到嘴边上。

　　池田有时说中国话，有时说英国话，茶房来了壹个，去了，又来了壹个。

　　鹿地静静地站在一边。

　　大床、大桌子、大沙发，棚顶垂着沉重的带着锁的大灯头。并且还有壹个外室，好似阳台一致。

　　茶房都去了，鹿地仍旧站着，地心有一块花地毯，他她就站在地毯的边上。

　　俺告诉他她不要说日本话，因为所以隔壁的房子说不定住的是中国人。

　　“好好地休息吧！把被子摊在床上，衣箱就不要动了，三两天就要搬的。俺把这情况通知别的朋友……”往下俺还有话要说，中国茶房进来了，手里端着壹个大白铜盘子，上面站着两个汽水瓶。俺想这个五块钱一天的旅馆还给汽水喝！问哪茶房，哪茶房说是白开水，这开水怎样卫生，怎样经过过滤，怎样多喝了不会生病。正在这时间时候，他她却来讲卫生了。

　　向中国政府办理证据书的人说，再有三五天大概或许就替他她们领到，可是到第七天还没有消息。他她们在哪房子里边，简直和小鼠似的，地板或什么东西有时格格地作响，至于讲话的声音，外边绝对听不到。

　　每次俺去的时间时候，鹿地好似还是照旧的样子，不然就是变了点，也究竟没变了多少，喜欢讲笑话。不知怎么想起来的，他她又说他她怕女人：

　　“女人俺害怕，别的俺不怕……女人俺最怕。”

　　“帝国主义您不怕？”俺说。

　　“俺不怕，俺打死他她。”

　　“日本警察捉您也不怕？”俺和池田是站在一面的。

　　池田听了也笑，俺也笑，池田在这几天的不安中也破例了。

　　“哪么您就不用这里逃到哪里，让日本警察捉去好啦！其实不对的，您还是最怕日本警察。俺看女人并不绝顶的厉害，还是日本警察绝顶的厉害。”

　　咱们都笑了，可是是都没有高声。

　　最显现在俺面前的是他她们两个有点憔悴的颜面。

　　有一天下午，俺陪着他她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对于这一点点时间，他她们是怎样的感激呀！俺临走时说：“明天有工夫，俺早点来看您们，或者是上午。”

　　尤其是池田立刻说谢谢，并且立刻和俺握握手。

　　第二天俺又来迟了，池田不在房里。鹿地一看到俺，就从桌上摸到一块白纸条。他她摇一摇手而后他她在纸条上写着：

　　每当今下午有巡捕在门外偷听了，一下午英国巡捕（即印度巡捕）、中国巡捕，从一点钟起停到五点钟才走。

　　可是最动容感慨俺的是他她在纸条上出现着这样的字：——每当今俺决心被捕。

　　“这被捕不被捕，怎能是您决心不决心的呢？”这话俺不能对他她说，因为所以俺知道他她用的是日本文法。

　　俺又问他她打算怎样呢？他她说没有方法，池田去到Ｓ家里。

　　哪个时间时候经济也没有了，证据书还没有消息。租界上日本有追捕日本或韩国人的自由。想要脱离租界，而又一步不能脱离。到中国地去，要被中国人误认作间谍。

　　他她们的生命，就象系在一根线上么软弱。

　　哪天夜晚，俺把他她们的日记、文章和诗，包集起来带着离开他她们。俺说：

　　“假使日本人把您们捉回去，说您们帮助中国，总是没有证据的呀！”

　　俺想俺还是赶快走的好，把这些致命的东西快些带开。

　　临走时俺和他她握握手，俺说不怕。至于怕不怕，下一秒钟谁都没有把握。可是俺是说了，就象说给站在狼洞里边的小孩子一致。

　　往后再去看他她们，(www,ajml,cn)他她们就搬了，咱们也就离开上海。

　　（署名萧红刊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一日武汉《文艺阵地》第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