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鞭炮声中

　　“耶稣圣诞"哪夜晚，俺从壹个朋友家里出来，街头鞭炮声尚在劈劈拍拍；壹个卖报的小孩子缩头扛肩站在冷风里，喊着“号外！号外！"俺到街角一家烟纸店换零钱，听得两位国民在大发议论；一位面团团凸肚子的说：

　　“不是俺猜对了么？前几天财神①飞去，俺就知道事情快要讲好了！"①财神指宋子文，每当时任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

　　“究竟花了多少？"

　　“三千万罢——金洋！"

　　面团团凸肚子的忽然转过脸来，眼光望到俺，似乎十分遗憾于听见他她这话的人太少。

　　这一类的谣言，三两天前早就喧腾众口，拜金主义的人们自然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这个面团团凸肚子的家伙说来却好似亲眼看见。可是也怪不得他她呵，大报上从没透露一点怎样解决的消息。老百姓虽然"蠢"，官样文章却也不能相信的。

　　在鞭炮劈拍声中，俺忽然感到了寂寞。

　　时间还早，俺顺便(www,ajml,cn)又到了壹个同乡家里。这家的老爷因为所以尊足不便，正在家里纳闷，哈哈笑着对俺说：

　　“刚才隔壁朱公馆放了半天鞭炮，每当差的打听了来说，委员长①坐飞机出来了，就在朱家；出来了大概或许是真的，就在朱家可是瞎说了，哈哈！"俺再走到街上时，果然看见一座很神气的洋房门前鞭炮的碎红足有半寸厚。阳台上似乎还有一面国旗迎风飘扬。一二个肮脏的小孩子蹲在地下捡寻还没放出的鞭炮。两个闲人在哪里研究"朱公馆"和委员长的关系。壹个说：

　　“是亲戚呢！您怎么不晓得？"

　　“瞎说！不过是阿拉②同乡罢哩！"另壹个回驳。

　　①委员长指蒋介石。

　　②阿拉浙江省宁波一带方言，“俺"的意思。

　　俺无心管这闲事，然而俺忍不住笑了。

　　在冷静的马道上走着，蓦地——砰，拍！高升的双响从前面来了。马道如砥，两旁的店铺和人家如死，道灯放着寒光；却有一辆祥生气车不快不慢朝俺开来。刚过去了，俺又忽听得脑后一声：砰——拍！俺回头去看，捏着一根线香的手臂还伸出在不快不慢开着的祥生气车的车窗外，俺分明看见这手臂是穿了制服的。

　　俺恍然了，可是这壹次俺感到的却是无聊。

　　俺又到了一家，——二十年前的壹个老同学，却是"主耶稣"新收不满三年的信徒。客厅里一棵圣诞树，不大不小；挂着红绿小电球，也不多不少；摆着些这家的老爷太太赠给少爷小姐们的"礼物"，也是不奢不俭；——这都像这"可敬"的一家，不高不低，不上不下。

　　哪位太太热心地告诉俺：“委员长果然每当今出来了，咱们祷告了三天，主耶稣应许了咱们的祈祷。"她拱手放在胸前，挺起眼珠望着头顶。

　　然而哪位老爷却激昂地说：

　　“道透社消息，说委员长自由后第一行动是下令撤兵，这是谣言罢！必须讨伐！毒瓦斯早已准备好了！"“哦！可是哪就成为内战，哪不是给敌人的侵略造机会机遇么？您不是常说给敌人造机会机遇的，禽兽都不如么？"“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国法，顾不了哪些了！"这个老爷近来常说什么"法"，俺老实听厌了；咱们有"法"么？可是俺不是和他她辩论来的，俺轻轻一笑，就把口气变成了诙谐：

　　“对了，朋友，您是有壹个上帝的，可是这也是上帝的意旨么？"不料哪位老爷竟毅然宣言：

　　“主耶稣虽然还没昭告咱们，然而俺相信主耶稣一定嘉纳！"俺还想"诙谐"一下，可是被哪位太太拦住了，说是时间时候到了，他她们合家得唱赞美诗，为了感谢，也为了新的祈求。

　　俺在赞美歌声中又走到街头，对于哪一对夫妇觉得可笑，也觉得更加可厌。

　　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