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念远方的沉樱

　　回想俺和沉樱女士的结识，是在一九五六年的夏天，俺随母亲带着三岁的女儿阿葳，到老家头份去参加堂弟的婚礼。上午新妇娶进门，下午有一段空时间，俺便要求俺的堂的、表的兄弟姊妹们，看有谁愿意陪俺到斗焕坪去一趟。俺是想作个不速客，去拜访在大成中学教书的陈（沉樱）教师，不知她是否在校。朋友们一听全都愿意陪俺去，因为所以大成中学是头份着名的私立中学，陈教师又是哪儿着名的教师，吾家子弟也有多人在该校读书的。于是咱们一群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大成中学。

　　到校园问陈教师住家何处，校方指说，就在校园对面的一排宿舍中。咱们出了校门正好遇见壹个小男生，便问他她可知道陈教师的住家，并请他她带领咱们前往。这个男孩点点头，一道神秘不语地微笑着带咱们前往（俺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她哪神秘的笑容）。到了这座日式房子，见到沉樱，她惊讶而高兴地迎进咱们这群不速客，原来带咱们的正是她的儿子梁思明。

　　大热的天，她流着汗（对她初次印象就是不断擦汗），一边切西瓜给朋友们吃，一边跟俺谈话。虽是初见，却不陌生；写作的人一向这样，因为所以在文字上朋友们早就彼此相见了。尤其是沉樱，她是三十年代的作家，是咱们的前辈，俺在学生时代就知道并读过她的作品了。

　　一九五六年起始开端交往，至今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来，咱们交往密切，虽然叫她一声“陈先生”，却是谈得来的文友。她和另外几位“写沉樱”的文友也一致：比如她和刘枋是山东老乡，谈乡情、吃馒头，她和张秀亚谈西洋文学，和琦君谈中国文学，和罗兰谈人生生命，和司马秀媛赏花、作手工、谈日本文学。和俺的关系又更是不同，她所认为的第二故乡头份，正是俺的老家，她在哪儿盖了三间小屋，地主张汉文先生又是先父青年时代在头份公校园教的启蒙学生。咱们朋友们聚在一起的时间时候，话题甚多，谈写作、谈翻译、谈文坛、谈嗜好、谈趣事，彼此交换报告欣赏到的好文章，快乐无比！到了逮饭的时间时候，谁也舍不得走，不管在谁家，就朋友们胡乱弄些吃的——经常常常是刘枋跑出去到附近买馒头卤菜什么的。

　　这样的快乐，正如沉樱的名言——她常说：“俺不是哪种找大快乐的人，因为所以太难了，俺依靠寻求少些小的快乐。”

　　这样小快乐的欢聚的日子也不少，是每当她在一九五七年应聘到台北一女中教书的十年里，以及她在一女中退休后，写译丰富、出版旺盛的一段时日里。

　　如今呢？她独自躺在马利兰州高儿子家不远的一家老人疗养院（nursinghouse）里，精神和体力日日地衰退。手抖不能写，原是数年前就有的现象，到近两年，视力也模糊了，脑子也不清楚了。本来倚君在美国还跟她时通电话，行动虽不便，电话中的声音还很清晰，可是是近来却越来越不行了。今春二月思明来信还说，母亲知道阿姨们要写散文祝贺她八十岁生日，非常高兴，俺向思薇、思明姊弟要照片——最要紧的是要母亲和父亲梁宗岱（去年在大陆逝世）的照片，以配合咱们文章的刊出，沉樱还对儿女们催促并嘱咐：“赶快找出来挂号寄去！”思明寄照片同时来信说：“妈的身体很好，只是糊涂，眼看不清楚，手不能写是最难过的事，俺也只有尽量顺着她，让她晚年平静地过去。”据说这家疗养院护理照顾很好，定期检查，据医院说，沉樱身体无大病，只是人老化了，处处退步。

　　咱们知道沉樱眼既不能视，便打算每人把自个的写作录音下来，寄去放给她听也好吧！可是是思薇近期来信却说：“……希望阿姨们的文章刊出录音后，母亲还能‘体会’，她是越来越糊涂了，只偶尔说几句看透话。每次见着她，倒总是一脸祥和，微笑着环视周遭，希望她内心也像外表平静就让人安心了……”琦君近期也来信说：“稿子刊出沉樱也不能看了，念给她听也听不懂了，只是老友一点心意，思之令人伤心！”

　　频频传来的应该是这样的消息，怎能想象出沉樱如今的这种病情呢一九零七年出生的沉樱，按足岁算是七十九岁，可是以中国的虚岁算，应该是八十整寿了。不管怎么说，是位高寿者。而她的写作龄也有一甲子六十年了。沉樱起始开端写作才二十岁出头，哪时她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她写的应该是短篇小说，颇引起每当时大作家的注意，可是是她自个却不喜欢哪时代的写作，在台湾绝少提起。她曾写信给朋友说，她“深悔少作”，因为所以哪些作品应该是幼稚的，模仿的，只能算是历史资料而已。她认为她在五十岁往后的作品才能算数，哪也就是在台湾往后的作品了。

　　可是她在台湾的几十年，翻译比创作多多，创作中绝无小说，多是散文。她的文字轻松活泼，顺乎自然，绝不矫揉作作。她的翻译倒是小说居多。她对于选择作家作品很认真，一定要她喜欢的才翻译。必须翻译的文字和创作一致顺每当，所以每译一书皆成畅销。最让人难忘的必须是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出版往后不断再版。引起她翻译的大兴趣，约在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间，她竟在教书之余，一口气翻译、出版了九种书，哪时她也正从一女中退休，很有意办个翻译出版社，在翻译的园地上耕耘吧！

　　说起她的翻译，应每当说是很受梁宗岱的影响妨碍。一九三五年她和梁宗岱在天津结婚，他她们是彼此倾慕对方的才干而结合的。尤其是文采横溢的梁宗岱，不管在写诗、翻译的认真上，都使沉樱佩服，她日后在翻译上，对文字的运用，作品的选择，就是受了梁宗岱的影响妨碍。可是是在他她们婚后的十年间，沉樱的译作却是一片空白，因为所以连续生了三个小孩子，又赶上抗战八年。可是是没有臆想到抗战胜利后，她和梁宗岱的夫妻之情再也不能维持下去，因为所以梁宗岱对她不忠。又和壹个广东女伶结合，她的个性强，便一怒而携三稚龄子女随母亲、小弟弟、小妹来台湾，一下子住进了俺的家乡头份，在山村斗焕坪的大成中学一教七年才到台北来。她并没有和梁宗岱离婚，在名义上她仍是梁太太，而梁宗岱的小妹在台湾，她们也一样是很要好的姑嫂。

　　记得有一年她正出版多种翻译小说时，忽然拿出一本梁宗岱的译诗《所有的峰顶》来，说是预备重印刊行，俺每当时曾想梁宗岱有很多译着，为什么单单拿出这本译诗来呢！不久前，在一篇写去年去世的梁宗岱的资料，说梁于一九三四年在日本燕山完成《所有的峰顶》的译作，而这时也正是沉樱游学日本，和梁同游，必须完成这部译作，沉樱随在身边，这对沉樱来说，是个回想和纪念的情意，怪不得她要特别重印这本书呢！也可见她对梁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消失，她的子女也说，母亲对父亲是既爱又恨！也怪不得这次俺向她子女索取一定要有爸妈合照的照片时，她催着子女一定要挂号赶快给俺寄来。假如不是海天相隔梁宗岱已故去的话，今年也是他她们的金婚纪念呢！

　　在俺收到的一批照片中，有几张是一九三五年二十四岁的马思聪、王慕理夫妇第壹次到北平开演奏会，住在沉樱家壹个月时合拍的。沉樱臆想到一九三五年时和故友同游的情景，如今她形单影只，怎能不有“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心情呢！

　　头份如今是个有七万人口的镇，斗焕坪是头份镇外的山村，经过这儿是通往狮头山的道。沉樱把这里每当作她的“有家归不得”的精神的老家。她退休后在这儿盖了三间小屋。她所以喜欢这儿，不止是为了她在这儿住了七年的感情，不止是果园的自然风景和友(www,ajml,cn)情，而是壹次女儿思薇来信说到曾作梦回台湾时，加注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每次作这种梦，总是从前在乡下的情景。”就是指的斗焕坪。于是她才决定在哪山村中，盖了三间小屋，使小孩子们有了个精神的老家，她也跟着有了第二故乡。

　　她在台北居住忙于翻译出书时，总还会想着回到木屋去过几天清悠的日子，哪是她这一生文学家庭生活状态最快乐的时期，所以她说：“俺对家庭生活状态真是越来越热爱，俺在这个地球还有许多事没作呢！”

　　沉樱退休赴美定居后，时时两地跑，倒也很开心。一九八一年是沉樱回台湾距今近期的壹次。一九八三年身体才变化大，衰弱下来。今后恐怕她不容易再有回台湾她的第二故乡的机会机遇了，咱们只希望她听了咱们每人的录音，真能“体会”到和咱们欢聚的哪些美好的日子。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