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野心

　　若冰到欧洲来看老朋友，华安母亲期待了好久。晚餐桌上，她对华父亲描述这个明天就要来访的大学同学：

　　“她很漂亮，人永久冷冰冰的。大学时间时候，俺很羡慕她哪副孤高不群的样子，听着笑话不笑，见到人不嘻嘻哈哈，朋友们都觉得她很有深度，俺学都学不来。”

　　华父亲敷衍地说了声“哦”；他她对台湾哪种有“深度”的女生一向没有兴趣，他她喜欢像钟楚红哪样野性的小猫或者三毛哪样有情调的女人。

　　可是母亲继续回想：“若冰的衣服永久是最讲究的，作了单身贵族之后，更是非名家设计不穿。她讨厌狗，和天下所有的小动物。有壹次俺在校园草坪上看见三四只胖嘟嘟、毛茸茸的乳狗跟着母狗在晒太阳，欢喜万分地蹲下去抚摸小狗，若冰刚好经过，说：好恶心的小狗，软绵绵的，真恐怖！她离得远远的，怕俺碰过乳狗的手会碰到她。”

　　“母亲，来，”已经吃过晚饭的华安来扯母亲的袖子，“来讲传说！”

　　“不行！跟您讲过很多次，爸妈逮饭的时间时候不能陪您玩，等五分钟。”母亲口气有点凶，懊恼儿子打断了自个的叙述。

　　华安“哇”一声大哭起来。这个小小孩子声音特别洪亮，父亲用手指塞起耳朵，继续逮饭。母亲忍受着刺耳的难受，与小红卫兵格斗：“华安，您不能用哭作武器。您再哭母亲就让您到角落里罚站。”

　　仰天大哭的小脸上只见一张圆圆的大嘴，一滴眼泪滑下嘴角。父亲放下餐具、推开椅子，弯下身抱起儿子，哭声一半就煞住，华安改用德语指定父亲为他她讲七只乌鸦的传说。

　　母亲长长叹一口气说：“您这样叫俺怎么教育他她？”

　　父子都没听到母亲的话；两个人一起在看七只乌鸦的书，坐在父亲怀里的华安，颊上还小心地悬着一颗眼泪。

　　若冰来以前，母亲已经要西班牙阿姨来家里清扫过，可是母亲还得花半个小时打点细节。这个阿姨有个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喜欢填空。譬如说，厨房的切菜台上放了把头梳（大概或许是母亲在浴室梳头时，发现华安独自爬上了切菜台，慌慌张张赶来解救，梳子就顺手留在哪儿了），阿姨就不会把头梳拎到浴室里去放回原位，她会在厨房里头就地解决：找到壹个洞就把头梳塞进去，藏好，哪么切菜台上就干净了。假如她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支钢笔，她也不至于把笔带到书房里去，她在客厅里找寻壹个洞，找到了，就将笔插进去，哪么茶几也就清爽了。

　　最终嘛，就是母亲经常有意外的发现：头梳放在啤酒杯里、钢笔藏在鱼缸下面、缩成一球的脏袜子灰扑扑地塞在花瓶里、锅铲插在玩具卡车的肚子里……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以前，必须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母亲现在正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脸的面霜一盒（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会不会，嗯，会不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她零碎的小东西，因为所以寻找时间过长，母亲已经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母亲得付相每当于台币三百五十元。“还好，”母亲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个听，“依靠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能了，就能了。”

　　可是有洁癖的若冰要来了，母亲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母亲起始开端清理自个。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的时间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致地横一道、竖一道。

　　母亲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黄脸婆。最终壹次照镜子，母亲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壹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母亲老喽，您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

　　哪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个，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母亲的，麻烦！必须要道别、必须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您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婆？！”母亲张开手臂，挚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

　　“您不是讨厌小动物吗？”母亲说，“送到幼儿园去了。”

　　华安回来的时间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母亲，”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

　　“这是台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

　　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姨，握手的时间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去亲近小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母亲？”

　　“项链，哪个东西叫项链，宝宝。”

　　“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可是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她、亲他她的阿姨不太一致。他她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

　　“您的家庭生活状态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俺呀——”母亲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她早点，为他她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她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个。九点以前送他她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或许能起始开端上班……”

　　“写文章？”

　　“不，先起始开端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间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往后，时间又是他她的了。陪他她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作个晚饭，服侍他她逮饭、洗澡、讲传说，到夜晚九点他她上床的时间时候，俺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

　　若冰同情地望着母亲，说：“俺记得在安安出世以前您有很多计划的……”

　　“必须，”母亲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她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俺每日还在想着哪许多想作的事情。俺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俺知道，可是其实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俺一点也不清楚。俺也很想深入明了一下东欧的每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您知道吗？Ionesco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她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俺的天——”

　　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

　　若冰看着母亲去抢救哪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她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

　　母亲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您瞧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

　　“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母亲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俺还想大量地读每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俺还想旅行。和您一致，到大陆去。俺臆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壹个月、东北待壹个月、上海北京各待壹个月。还臆想到内蒙古。还臆想到法国南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

　　“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您不是最瞧不起电视吗？”

　　“您听嘛！”母亲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指指点点，她继续说：“俺想作壹个欧洲系列，每壹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能叫“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言语、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疑问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必须，每壹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致。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致地出版、发行……”

　　母亲讲得眼睛发亮，无限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

　　“怎么没有？若冰，”母亲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必须要有内涵——”

　　“母亲，”华安扯着母亲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母亲蹲下来，嗅嗅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您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以前告诉母亲，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间时候，就能不用尿布，自个上厕所了。您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您帮帮忙好不好？”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母亲牵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厅，母亲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色，画画。

　　“还有，”母亲意犹未尽：“俺还想作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小孩子书。俺能找楚戈——楚戈哪个老儿童您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壹个茄定的渔家、壹个屏东的农家、壹个三义的客家、壹个基隆的矿工家、壹个兰屿的原住民家、壹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必须一定得是有幼儿的家庭。咱们去拜访、观察他她们的家居家庭生活状态，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画、俺写，每一家的家庭生活状态传说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小孩子们知道台湾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方式和台湾的环境——您说怎么样？”

　　“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什么时间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母亲的衣袖，“母亲，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个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

　　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母亲才发现：啊，什么时间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哪个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房子。

　　母亲给了华安壹个火腿豆腐三明治往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情的声音说：

　　“这种种目标、计划，作了母亲往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母亲软软地躺在沙(www,ajml,cn)发上，很没力气地：“对！”

　　“您后悔吗？”若冰问的时间时候，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生命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生命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

　　母亲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她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谈话。

　　然后她说：

　　“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