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寻找幼稚园

　　五岁的表哥对三岁半的表弟说：

　　“哪辆白色的警车给俺！”

　　表弟不放开，急急地说：

　　“Nein,Nein,dasgehortmir！”

　　“您已经玩很久了嘛！”表哥不高兴了。

　　“DuhastaucheinAuto。”表弟也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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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忍不住将报纸放下，仔细听起表兄弟俩的对白。这又是壹个新发现：安安竟然和龙行说德语！

　　为什么？他她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说国语呀！

　　这还是他她们回到台湾的第一天。观察了两天之后，母亲就恍然大悟了：在德国，安安每日上幼稚园。在他她的地球里，所有的小人儿应该是说德语的；德语就是沙坑、秋千、小汽车、吵架的言语。龙行也是个小人儿，这个小人儿却说不一致的话，真是矛盾极了。刚下飞机的安安一下子扭转不过来。

　　有一天早上，母亲一边帮安安梳头，一边说：

　　“每当今带您去幼稚园看看。”

　　安安有点紧张：“是不是跟德国的幼稚园一致？”

　　“嗯——”作母亲的沉吟起来，她已经不记得自个的幼稚园年代了，虽然还记得破碎的儿歌词“排排坐、吃果果……”每当今的小孩子还“排排坐”吗？

　　手牵着手，母亲紧张地看着轰隆轰隆川流不息的车辆，找不到空隙过街去。她觉得头昏心跳，手掌出汗，在道边支撑了很久，却看见对面穿制服的壹个小萝卜头若无其事地穿梭过街。她终于也过去了。

　　园长带母亲去看小班。母亲首先注意到房舍的结构是台湾典型的“课堂”，正正方方的壹个房间，开着正正方方的窗和门。“课堂”的布置也是她在台湾长大过程中所熟悉的：前面挂着黑板，对着黑板的是一列一列整齐的桌椅。此刻，小小课堂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教师站在前面，正在教小孩子们认字。

　　“还是排排坐，四十年都没有变！”母亲心里想着。在德国的幼稚园里，房间不像“课堂”，倒像个家庭起居室。壹个角落里是玩家家酒的地方，放着娃娃的床、衣柜、玩具厨房、小桌小椅。另壹个角落里叠着厚厚的海绵垫，是聊天和翻滚的地方。右边的墙角下铺着一张地毯，玩积木造房子就在这张地毯上。左边的墙角下有一张矮胖的方桌，四周围着矮胖的小椅子，剪纸劳作就在这张桌上。其他她还有几落桌椅，散置各处。

　　清晨七点半，幼稚园开门。零星几个小把戏就被父亲或母亲送来了。来得这么早，多半因为所以爸妈两人都得上班。陆陆续续的，小孩子越来越多。安安通常九点才到，看他她起得多迟。到九点半，大概或许所有的同学都到了，总共有廿个。

　　到了之后作什么？洁西卡坐到早餐桌上起始开端吃母亲准备好的面包和乳酪；桌上已经摆着牛奶和果汁。丹尼尔快步冲到积木毯上，起始开端一天的巨大工程；瑞莎乖巧地挨到克拉太太身边去，要了把小剪刀，动手作纸灯笼；道易和多莉正在角落里扮演医生和护士，多莉怀里抱着壹个生病的娃娃，很心疼的样子；玩组合玩具的卡尔和汤玛士正在怒目相视，马上就要厮打起来；华安正从墙边玩具柜里抽出一盒拼图，每当今早上，就从这个起始开端吧！

　　“要来的小孩子实在太多，咱们校舍来不及建，所以，”园长正在向母亲解释，“所以就挤了点。这个小班，现在壹个教师带四十个小孩子。”

　　“咱们校车一大早去巡回接小朋友，到校时间大约是早上八点。”园长指了指停车场上一列排开的娃娃车。

　　“八点到了之后作什么呢？”母亲细细地问。

　　“八点到九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小孩子们能在操场上玩。九点起始开端上课——”

　　“上课？上什么课？”母亲诧异地问，她看见课堂里三岁大小的小孩子，好似坐都坐不稳的样子。教师声嘶力竭地在说什么，娃娃们有的在谈话，有的在扭动，有的在发呆。

　　“咱们有认字课、美术、音乐、体育、算术，还有英文……早上三节课，每一节四十五分钟。”

　　这岂不是正规小学了吗？母亲起始开端担心起来：华安从来还没有历练过“组织”性的团体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不曾排过队伍，不曾和小朋友动作齐一地对“教师”一鞠躬，不曾照固定位置“排排坐”过，更不曾上过所谓的“课”。在他她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致，这儿一群、哪儿一串，玩厌了积木玩拼图，玩厌了拼图玩汽车，房间里头钻来钻去的小人儿，像蜜蜂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没有壹个定点。

　　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小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大风吹；譬如唱歌，小孩子们围着弹吉他她的教师边弹边唱；譬如画画，每个小人儿穿着色彩斑斑的兜兜坐在桌边涂抹。可是是这些所谓团体活动，只不过是朋友们同时作同一件事情，并不要求规范和齐一。而且，不愿意加入的小孩子尽能独自在一旁作他她愿意作的事情。

　　“他她甚至还没有上课和下课这种时间规范的概念——”母亲似乎有点抱歉地对园长解释，“在德国的幼稚园里，小孩子们只有一件事，就是玩、玩、玩……”

　　正说着，教师带着小班萝卜头鱼贯而出。有些小孩子们兴奋得控制不住，冲出门来，被园长一把逮住：“不能！操场是湿的，每当今不能出去玩！”

　　教师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逃犯归队。走廊下，四十个小人儿手牵着手排成两列，等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操场哪头正从滑梯上溜下来的华安；他她的裤子和袜子早就湿了，母亲知道。

　　“小朋友，手拉好，要走了！”教师大声地发号施令。

　　“去哪里呀？”母亲惊讶着。

　　“上厕所。”园长说。

　　“集体上厕所？”母亲呆呆地问。

　　“对，”园长耐心地解释，“小孩子人数太多，假如上课的时间里，一下去这个，一下去哪个，没方法控制。所以每壹个小时由教师全体带去。上课中路途尽量让小朋友克制。”

　　“哦！”母亲心沉下来，这个，安安怎么作得到；他她可是渴了就上厨房拿水喝、急了就自个上厕所、累了就到角落里自顾自看书的，他她怎么适应这里空间、时间、和行为的种种规范？

　　母亲沮丧地走出“精英幼稚园”。她真想让她的宝贝经验一下中国的幼稚教育，不只是学习言语，还有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应该是她想给予华安的，然而哪时间、空间、行为的三重规格又使她忐忑不安：这真是三岁的小孩子依靠的吗？

　　舅妈听了安母亲的(www,ajml,cn)叙述之后，安慰着说：

　　“没关系！在台北也有哪种开放式的幼稚园，就和您说的德国幼稚园相似。不过很贵，听说平均壹个月要四千多块。”

　　母亲傻了眼：“三百马克？”安安的幼稚园也依靠一百马克，而台湾人的平均所得是西德人的二分之一不到，这幼稚园岂不昂贵得离谱？为什么呢？

　　舅妈摇摇头，没有准确答案；她还没告诉母亲，假如三岁的宝宝要加入儿童英语班、假如要加入天才最强大脑钢琴班、假如要加入文豪作家班……她想想，算了算了，让母亲和安安好好度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