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捅马蜂窝

　　爷爷的后院虽小，它除去堆放杂物，很少人去，里边的花木从不修剪，快长疯了！枝叶纠缠，阴影深浓，却是鸟儿、蝶儿、虫儿们生存和嬉戏的一片乐土，也是俺儿时的乐园。俺喜欢从哪爬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大树干上，取下一只又轻又薄的蝉衣，从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团团飞舞的小蜢虫赶到蜘蛛网上去。哪沉甸甸压弯枝条的海棠果，个个都比市场买来的大。这里，最壮观的要数爷爷窗檐下的马蜂窝了，好似倒垂的一只大莲蓬，无数金黄色的马蜂爬进爬出，飞来飞去，不知忙些什么，大概或许总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爷爷不敢开窗子，怕它们中间哪个冒失鬼一头闯进屋来。

　　"真该死，屋子连透透气儿也不能，哪天请人来把这马蜂窝捅下来！"奶奶总为这个马蜂窝生气。

　　"不行，要蜇死人的！"爷爷说。

　　"怎么不行？头上蒙块布，拿竹竿一捅就下来。"奶奶反驳道。

　　"捅不得，捅不得。"爷爷连连摇手。

　　俺站在一旁，心里却涌出一种捅马蜂窝的强烈欲望。哪多有趣！每当俺给这个淘气的欲望鼓动得难以抑制时，就找来小妹，乘着爷爷午睡的每当儿，悄悄溜到从走廊通往后院的小门口。俺脱下褂子蒙住头顶，用扣上衣扣儿的前襟遮盖下半张脸，只需一双眼。又把两根竹竿接绑起来，作为捣毁马蜂窝的武器。俺和小妹约定好，她躲在门里，把住关口，待俺捅下马蜂窝，赶紧开门放俺进来，然后把门关住。

　　小妹躲在门缝后边，眼瞧俺这非凡而冒险的行动。俺起始开端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胆怯。每当俺的竿头触到蜂窝的一刹哪，好似听到爷爷在屋内呼叫，可是俺已经顾不得别的，少些受惊的马蜂轰地飞起来，俺赶紧用竿头顶住蜂窝使劲地摇撼两下，只听"通"，壹个沉甸甸的东西掉下来，跟着一团黄色的飞虫腾空而起，俺扔掉竿子往小门哪边跑，谁料到小妹害怕，把门在里边插上，她跑了，将俺关在门外。俺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蜂径直而凶猛地朝俺扑来，好似一架燃料耗尽、决心相撞的战斗机。这复仇者不顾一死而拼死的气势使俺惊呆了。俺抬手想挡住脸，只觉眉心像被针扎似的剧烈地一疼，挨蜇了！俺捂着脸大叫，不知道谁开门把俺拖到屋里。

　　每当夜，俺发了高烧。眉心处肿起壹个枣大的疙瘩，自个都能用眼瞧见。家里人轮番用醋、酒、黄酱、万金油和凉手巾把儿，也没能使俺哪肿疮迅速消下来。转天请来医生，打针吃药，七八天后才渐渐复愈。这一下好不轻呢！俺生病也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以致消肿后的几天里不敢到哪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哪些马蜂还守在小门口等着俺。

　　过了些天，惊恐稍定，俺去爷爷的屋子，他她不在，隔窗看见他她站在每当院里，摆手招呼俺去，俺大着胆子去了，爷爷手指窗根处叫俺看，原来是俺捅掉的哪个马蜂窝，却一只马蜂也不见了，好似一只丢弃的干枯的大莲蓬头。爷爷又指了指俺的脚下，一只马蜂！俺惊吓得差点叫起来，慌忙跳开。

　　"怕什么，它早死了！"爷爷说。

　　仔细瞧，噢，原来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只黑蚂蚁在它身上爬来爬去。

　　爷爷说：

　　"这就是蜇您哪只马蜂。马蜂就是这样，您不惹它，它不蜇您。它要是蜇了您，自个也就死了。""哪它干吗必须要蜇俺呢，它不就完了吗？"

　　"您毁了它的家，它必须不肯饶您，它要拼命的！"爷爷说。

　　俺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一只小虫竟有这样的激情和勇气。低头再瞧瞧哪只马蜂，微风吹着它，轻轻颤动，好似活了一般。俺不禁想起哪天它朝俺猛扑过来时哪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与毁坏它们家庭生活状态的人拼出一死，真像壹个英雄……俺面对这壮烈牺牲的小飞虫的尸体，似乎有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俺的心上。

　　哪一窝马蜂呢，无家可(www,ajml,cn)归的一群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重建家园？俺甚至想用胶水把哪只空空的蜂窝粘上去。

　　这一年，俺经常站在爷爷的后院里，始终没有等来一只马蜂。

　　转年开春，有两只马蜂飞到爷爷的窗檐下，落到被晒暖的木窗框上，然后还在过去的旧巢的残迹上爬了一阵子，跟着飞去而不再来。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风和日丽之时，爷爷忽叫俺抬头看，隔着窗玻璃看见窗檐下几只赤黄色的马蜂忙来忙去。在这中间，俺忽然看到，壹个小巧的、银灰色的、第一间蜂窝已经筑成了。

　　于是，俺和爷爷面对面开颜而笑，笑得十分舒心。俺不由得暗暗告诉自个，再不作一件伤害旁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