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经典美文,化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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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化雪的日子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俺的乱发,山脚下雪起始开端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可是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俺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道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壹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可是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她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饮食杂物外,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来。山居是非常清闲的。

  俺因为所以神经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在这里家庭生活状态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逮饭睡眠外,不作什么事情。俺喜欢壹个人在山道上散步,可是是有时间时候俺也喜欢下山去找朋友谈闲话。在这没有一点波涛的安静的山居中,俺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

  身体一好,精神也跟着好起来。心里很高兴。俺觉得心里充满了爱:俺爱太阳,爱雪,爱风,爱山,俺爱着所有。

  充满了这种爱,俺披上大衣踏着雪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山道上积着雪,还没有融化,不过有了好些黑的脚印。俺愈往下走,看见脚印连起来,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俺爱听皮鞋踏在雪上的声音,总择了雪积得最厚的地方走。沐着阳光,迎着微风,俺觉得壹个温暖的春天向着俺走来了。

  俺走了一半的道程,刚刚在一所别墅门前转了弯,便看见壹个中国女人迎面走来。俺一眼就认识她,站住叫了一声“景芳”。俺知道她是上山来找俺的。

  景芳正埋着头走道,听见俺的声音,抬起头,答应一声,急急跑过来。

  她跑得气咻咻的,脸上发红。她一把抓住俺苦恼地说:“俺实在受不下去了。”

  俺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俺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男人吵架了。俺想俺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好,到俺家里去坐坐吧,”俺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俺陪她往上山的道走去。

  她跟着俺走。在道上她不开口了,俺看见她依旧红着脸,嘟起嘴在生气,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这壹次他她们一定吵得很厉害。俺心里想:他她们夫妇像这样家庭生活状态下去是不行的。俺也看得出来,他她们吵架的次数愈多,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她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她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壹个人生生命自个的气给对方看,使对方受不住。有时间时候他她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可是是其中的壹个马上就跑开了,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事情俺看得多了。每次,老婆和男人都先后到俺这里来诉苦。俺照例跟他她们谈很久,等他她们气平了才送出去。可是是俺始终不知道他她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据俺看来,他她们好似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

  说他她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应该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起初每人对俺说几句诉苦的话,往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个,怪自个的脾气不好,不能够体谅对方。女的说这种话的时间时候经常常常眼里含了泪,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有时他她们吵了架往后在俺这里遇见了,男人便温柔地伴着老婆回去。

  他她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就如同作过的事情又来重作。表面上总不外乎哪一套把戏。可是是它却把俺的脑子弄得糊涂了。俺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俺想把原因探究出来。

  俺曾研究过他她们两人的性情,可是是俺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热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静。女的活泼些,男的却比较严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

  俺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因为所以认识的时间还不久。可是是因为所以同住在外国,又在乡间,环境使咱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不过对于他她们的过去家庭生活状态俺依旧不很清楚。俺只知道他她是中等官僚的儿子,夫妇两人应该是大学生。他她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哪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他她们还没有壹个小孩。

  据俺看来在他她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她们应该过得很好。感情好。经济情形好。两个人都在读书: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学,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

  俺始终找不出他她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这壹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她的嘴老是闭着。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她走到俺家时,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

  “什么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俺让她进了屋,脱下大衣,把她的和俺自个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

  她点点头,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摸她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为着什么事情?”俺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谈话,便又追问了一句,俺注视着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什么事情?”她微微笑了,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她看俺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作梦般地看墙上的哪幅画。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托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老实说,没有什么事情。俺自个不知道应该怎样作。俺想咱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咱们也许应该分开。”

  “分开”?俺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吃一惊。俺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是在正经地谈话,带着忧愁的神气,却没有一点愤怒。俺想她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至少把“分开”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开”的确是壹个解决争吵的方法。可是是到了提出“分开”的疑问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严重的了。俺心里发愁,老实说,俺很不愿意让这一对年轻夫妇分开,虽然俺也不愿意看见他她们经常常常吵架。

  “分开?”俺微微把眉头一皱,连忙陪笑说:“不要扯得太远了。夫妇间小小的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依靠朋友们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俺看您们应该是一对很合目标的夫妇。”

  “俺原也是这样想。”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了这句话。歇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可是其实事实上不是这样。俺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咱们中间有一种障碍。”

  “障碍?什么障碍呢?”俺惊讶地问道。俺仿佛发见了一件新奇的东西。

  “俺也不知道。”她绝望地回答。“这是无形的,俺也看不出来,可是是俺总觉得……”她闭了嘴慢慢地咬着嘴唇皮,俺看出来哪似乎是浅淡而实在是深切的苦恼像黑云一般笼罩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尤其是哪一对眼睛,里面荡漾着波涛,俺触到哪眼光,俺的心也起始开端沉下去了。

  “兹生,您一定给俺想个方法。俺没有勇气再跟他她一起住下去了。”她求助般地对俺说。

  俺陷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中了。俺这时间时候很同情她,很愿意帮助她,可是俺又是她男人伯和的朋友,而且俺实在看不出他她们应该分开的理由。哪么俺应该为她想个什么样的方法呢?俺又不是壹个头脑灵活的人。

  “俺问您究竟还爱不爱他她?”俺想了半天才最强大脑臆想到这句话,俺这时间时候只希望他她们两个能够和好起来。

  “俺爱他她。”她略略停顿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俺看她的脸,她脸上起始开端发亮了。俺看透她的确说了真话。

  这个回答颇使俺高兴。俺以为疑问不难解决了。俺直截了每当地说: “哪么您还说什么分开的话?您既然爱他她,哪么所有都不成疑问了。”

  “可是他她——”她迟疑地说了这三个字。

  “他她,难道伯和不爱您!不,俺想他她不会!他她又没有别的女朋友,”俺带着确信地说。俺看见话题愈逼愈近,很想趁这个机会机遇给她解说看透,也许能立刻解决了他她们夫妇的争端。

  “俺不知道。他她从前很爱俺。现在他她不像从前哪样了。有时热,有时又冷淡。他她经常常常无缘无故地作冷面孔给俺看。譬如每当今早晨俺兴致很好地要他她一起上山来看您,他她不理俺,却无缘无故地跟俺生气。从前俺依靠一开口,他她就会照俺的意思作。现在他她经常常常半天不理俺,只顾读他她的书,或者壹个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来。他她这种态度俺受不了。……也许这要怪俺脾气不好,俺不能够体谅他她。俺也知道。可是……”她谈话时声音很平静,这表示她的脑子很清楚,并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可是是忧虑使她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动,方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壹次的亮光已经灭了。她的眼睛里包了一汪泪。俺细看她的神情,的确她怨她自个甚于怨她的男人。

  俺的心越发软下来了。俺想伯和不应该这样地折磨她。他她为了什么缘故一定要使她这样受苦呢?说他她不爱她吧,可是是从少些小的动作上看来,他她依旧十分关心她,爱护她。说他她别有所爱吧,可是是他她并没有亲密的女朋友。他她们的家庭生活状态并没有什么变动。哪么是什么东西站在他她们的中间,阻止他她爱她呢?她所说的无形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呢?俺很想知道这个,然而俺却不能够知道。至少从她这里俺是无法知道的。俺只得拿普通的道理来劝她: “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俺想您一定对伯和有误会。伯和决不是哪样的人。而且夫妇间吵架,不过是争一时的闲气,俺担保过一会儿您们就会和好起来。”

  “兹生,您不知道每当初他她对俺多么好,真是好得很。体贴,爱护,敬重,无微不至。所以为了爱他她,俺甘愿离开俺的家庭,跟着他她远渡重洋。可是现在……俺知道俺在他她的心上已经占不到要紧位置了。”她惋惜地说下去。她完全不注意俺的话。俺也看透俺的道理太平凡了。这样的话俺对她说过好几遍,说了跟没有说一致。

  “兹生,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往事真不堪回首。”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感情在鼓动她,她无法抑制了。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同时她拿了手帕在揩哪正从她的眼角落下来的泪珠。 俺的困窘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俺找不出话安慰她。可是是看见她默默地抽泣的样子,就仿佛也有悲哀来搅乱俺自个的心。壁炉里火燃得正旺,不断地射出红蓝色的光。窗帷拉开在旁边,让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俺面前的书桌。俺的上半身正在阳光里。房里很温暖,很舒适。然而俺的心却感觉不到这些。俺只希望伯和马上就到这里,把俺从这样壹个困难的境地里救出来。俺知道这个希望很有成为其实事实的也许。

  不久伯和的颀长的影子就在俺的窗前出现了。他她走得很慢,脚步似乎很沉重。两三天不见面,这个人显得更阴郁了。

  他她进了房间,照例脱了大衣,招呼俺一下,不说别的话,便走到他她老婆面前。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用手帕遮住眼睛。她知道他她来,也不理他她。

  他她在沙发的靠手上坐上,爱抚地摩她的肩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景芳,回去吧。”她不答应。他她接连说了三次,声音更温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咱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兹生了。这壹次又是俺不好。”他她站起来轻轻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头在她的耳边谈话。

  俺看透俺留在房里对他她们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惊动他她们。俺不知道他她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话。等俺回到房间里的时间时候,他她正挽着她准备走了。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又是壹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俺祝福他她们,把他她们送走了。心里想,在这次的和解往后,他她们夫妇总能过五天安静的日子吧。

  可是是就在这天夜晚伯和壹个人忽然跑到俺这里来。时间不早了。外面吹着风。院子里墙边还堆着未融化的雪。俺刚刚读完了一部传记,为书中的情节和文笔所动容感慨,非常兴奋,壹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空想些不能实现的事情。门铃忽然响了。俺已经听见了伯和的脚步声。俺不安地想,大概或许在他她们夫妇中间又发生了争端。俺去给他她开了门。

  他她的一张脸冻得通红。他她脱下大衣,便跑到壁炉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俺默默地看他她的脸,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他她的脸上,使他她显得更为阴森可怕,比风暴快来时间时候的天空必须要可怕。

  俺的不安不断地在增加。俺很想马上知道他她的脸所暗示的风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是又担心这风暴会来得太可怕,俺会受不住。所以俺便闭上嘴等待着,虽然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难堪。

  他她转身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猛扑似的跑到俺身边,抓住俺的左膀,烦躁地说:“兹生,您帮助俺!”

  俺惊愕地望着他她,他她的一对眼睛圆圆地睁着,从脸上突出来,仿佛要打进俺的眼里似的。是哪么苦恼的眼光!俺被它看得浑身起了颤栗。

  “什么事情?告诉俺。”俺吃惊地问。在窗外风接连敲着窗户。寂静的院子里时时起了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走道,仿佛有人咳嗽。

  “兹生,俺不能够支持下去了。您说,您说应该怎么办!俺对景芳……”他她放松了俺的左膀,绞着自个的手指,直立在俺面前。

  提起景芳,俺马上臆想到了哪个穿青色衫子腰间束红带的面孔圆圆的女人,俺臆想到了这一天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哪些话。俺的心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俺。俺温和地拍他她的肩膀,对他她说:“您坐下吧。咱们慢慢地说。”俺替他她拉了一把椅子放在俺对面离壁炉不远处,让他她坐下来。咱们对面坐着,俺不等他她开口便先说道:“伯和,您不应该这样折磨景芳。她至今还爱您。您为什么老是跟她吵架?您说让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的脾气并不坏。”俺的态度和声音应该是非常诚恳的。俺想这番话一定会使他她动容感慨。

  他她不住地眨眼,动嘴,可是是他她等到俺说完了才摇摇头绝望地说:“您不明了咱们的情形。” “哪么是谁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俺看见他她不肯接受俺的意见,一句话就拒绝了它,所以不高兴地说了上面的类似质问的话。

  俺的话一定使他她很难堪,他她的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了。过了一会儿他她才痛苦地回答道: “哪自然是俺的错,俺也承认。她没有一点错。”这答语虽然是俺意料不到的,可是是俺却高兴听它。俺想抓住这一点,俺就能解决他她们的争端了。俺便追问下去: “您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哪样作?您既然知道自个错了,难道就不能立刻改过来?”

  他她并没有感激和欣悦的表情,他她只是绝望地摇着头,困恼地说:“您还是不明了。”

  这句话把俺弄得更糊涂了。俺简直猜不透他她的心思。窗外风依旧低声叫唤。炉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红了咱们两人的脸。他她的脸像壹个解不透的谜摆在俺眼前。

  “俺现在尝到爱的苦味了。”他她自言自语地叹息说。他她埋下头,两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俺知道他她是默默地在让痛苦蚕食他她的心;俺知道他她的痛苦是大于俺所想象的。所以俺也不能够用隔膜的言语去探询他她了。

  “兹生,相信俺,俺说的全是真话。”他她起始开端申诉般地说。“俺的确爱过景芳,到现在还爱她。俺也知道她还在爱俺。然而——”他她停了停,沉思般地过了片刻,这时间时候他她把一只手压在额上。俺也注意他她的前额。俺看见他她额上已经挂满汗珠了。

  “然而俺不愿意再爱她了。”他她突然放下手急转直下地说,态度是很坚决的,仿佛爱给他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爱是很痛苦的。从前她也曾使俺快乐,使俺勇敢。然而哪些日子已经过去了。哪爱抚,哪琐碎的家庭生活状态俺不能够忍受。您知道俺的思想变了……”

  俺只顾惶惑地望着他她,他她说的俺全不知道。俺不明了,可是是俺相信他她的话是真实的。

  “俺有了新的信仰,俺不能够再像从前哪样地过日子。俺要走一条跟从前的相反的新道,所以俺要毁弃从前的家庭生活状态。”

  他她像朗诵一般说着这些话,可是俺依旧不能够明了。他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她却不能够往前走了。她不赞成俺的主张。她要过从前的家庭生活状态。这也许不是她的错。……然而她却使俺也留恋从前的家庭生活状态。她爱俺,她却不明了俺的思想,她甚至反对它。现在是她使俺苦恼,使俺迟疑了。”

  他她叹了一口气。俺注意到他她说起“她”字时依旧带着爱抚的调子。他她虽然说了这些对她不满的话,可是是他她这时间时候明明还爱她。这件事情更奇怪了。

  “要是她不爱俺吧,哪倒好办了。然而……俺说要抛弃现在有的所有,俺要回国,俺必须要……然而您想她能够忍受吗?她能够让俺作吗?‘离开她吧!离开她吧!’仿佛有壹个声音天天在俺耳边这样说,然而——”

  他她的这几个“然而”把俺弄得更糊涂了。可是是俺望着他她哪张被深的苦恼笼罩着的脸,听着他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奇怪的话,俺渐渐地对他她抱了同情。同时哪个女人的面影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俺天天下了决心,俺天天又毁了这个决心,应该是为了她!为了爱她!使俺长久陷在这种矛盾的家庭生活状态里。俺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俺起了抛弃她的念头。然而俺没有胆量。永久是为了爱她!俺跟她吵过架,然而过了一会儿俺又不能自持地求她原谅了。爱把俺的心抓得这样紧!” 他她不甘心地吐了一口气,伸手在胸膛上胡乱抓了一把,好似要把爱从哪里面抓出来一致。

  “俺最终臆想到壹个方法。俺想只有让她离开俺。于是俺故意把自个变成壹个残酷无情的人,经常常常无缘无故地跟她争吵,这只是为了使她渐渐地对俺失望和绝望,对俺冷淡,使她不再爱俺,使她恨俺……”

  他她突然闭上嘴,现出呼吸困难的样子,把一张脸摆在俺跟前,他她的脸越发黑了,在哪上面俺看不见一线的希望。只有在哪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在这个时间时候,就在这种情形下面,俺看透了他她们争吵的原因,俺看穿了哪个谜,可是是反倒使俺陷在更困难的境地里了。

  “俺用了这个方法,俺折磨俺自个,俺折磨她。俺残酷地吞食了她的痛苦。俺全看透。她全不知道。然而这也没有用,只给俺带来更多的痛苦。她依旧爱俺。她从不会起分开的念头。所以俺到底失败了。每壹次吵架往后俺总要安慰她。她使俺变得这样懦弱!俺简直无法跟她分开!”

  他她的绝望的呼号在房里微弱地抖动着,没有别的声音来搅乱它。在外面风歇一阵又猛烈地刮一阵。房里渐渐地凉起来。俺走到壁炉前加了些柴和炭进炉里。俺没有谈话,可是是心里老是想着为什么他她一定要跟她分开。

  “然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俺必须跟她分开,使她去爱他人。然而俺又不能够。兹生,俺不能够支持下去了。俺不能够装假了。俺想不到爱会使俺这样地受苦。俺不要爱!俺不要爱!……”

  他她绝望地抓他她的胸膛,好似他她已经用尽所有的方法了。他她不等俺回答就站起来,走到哪张大沙发跟前,坐下去,把脸压在沙发的靠手上。

  房里静得可怕。外面的风倒小了。柴在壁炉里发出叫声。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俺的心被痛苦和恐怖纠缠着,这一晚的安宁全给伯和毁掉了。可是是俺不怨他她,反而因为所以他她的苦恼俺也觉得苦恼了,虽然俺并不明了为什么爱壹个女人却不得不引起她的恨。

  “伯和,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定要断绝她的爱,一定要跟她分开?您们就不能再像从前哪样和好地过日子吗?您应该仔细地想一下!”俺终于掉转身子对他她温和地劝道。

  他她一翻身站起来,眼睛非常干燥。他她争辩地说:“这不行!这不行!俺要回国去!俺有更要紧的事情!俺不能再留在这里过这种矛盾的家庭生活状态!……”他她绞着手踱了几步,突然跑过来,抓起俺的膀子,激动地说:“兹生,俺告诉您:咱们打掉了壹个小孩子。现在是第二个了。她不肯。这壹次她一定不肯。您想俺应该怎么办?”他她的眼光逼着俺,要俺给他她壹个回答。

  这番话来得很突然,很可怕,俺从前完全不知道。可是是现在俺却更同情景芳而更不明了他她了。俺甚至觉得他她的举动太不近人情,俺便带了点气愤地说:“她的意思是对的。这是她的权利,您不能够强迫她。”

  “然而这也不是俺的错。咱们应该是牺牲者。”他她并不因为所以俺的话生气,他她只是这样辩解道,他她的声音渐渐温和,不像先前哪样地激动了。“俺自个也是很痛苦的,俺的痛苦比她的一定必须要厉害。兹生,俺希望您明了俺,俺并不是壹个不近人情的人。俺也是不得已的。您看俺挣扎得多么痛苦!俺简直找不到壹个人来听俺诉苦!只有您!景芳完全不明了俺。俺不能够对她说看透。”他她最终叹了一口气自语说:“俺现在尝够了爱的苦味了。”他她把身子伸直起来默默地站在俺面前,好似要使俺看看透这个颀长的身子里装了多大多高的痛苦。

  听见他她这些话,俺越发莫名其妙了。俺也是壹个遇事不能决断的人,壹个懦弱的人。俺时而同情景芳,时而同情伯和。俺很早就想找壹个方法来解决他她们夫妇的争端,可是如今伯和怀着这么痛苦的心来求助于俺,俺却毫无方法了。俺只是困恼地在俺的枯窘的思想中找出道。 “兹生,俺问您,您老实说:您喜欢景芳吗?”他她默默地踱了一阵,忽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走到俺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对俺说了上面的话。

  俺茫然地点着头。俺的确喜欢景芳,而且自从他她给了她这许多苦恼往后俺更同情她了。俺看见他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她脸上的黑云也有些开展了。俺的点头会使他她这样地满意,俺想不到。可是是一刹那间壹个思想针一般地刺进俺的脑子。俺恍然地看透他她的心思了。俺像受了侮辱般地跳起来,气愤地责备说:“您会有这种思想!真是岂有此理!”俺对着他她的脸把话吐过去。 他她退了两步,忧郁地微笑了。他她分辩道:“您为什么要生气?俺是出于真心。俺并不是疑惑您。”

  “您去掉这种古怪思想吧。俺劝您还是回家去同景芳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自寻烦恼了!”俺压下怒气最终劝他她道,俺疑心他她要发狂了。

  这一下又使他她突然沉下脸来。他她颓丧地落在沙发里埋下头坐了半晌。于是他她站起来,失望和绝望地说:“俺走了。”便拿起大衣披在身上开门走了。

  俺没有留他她,默默地跟着他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她把门一拉开,一股冷风吹入,俺不觉打了壹个寒噤。俺耳里只听见风声。俺想挽留他她,可是是他她赌气走了。

  俺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该这样对待他她。俺知道他她是怀了绝大的痛苦来求助于俺,俺却给他她添了更多的痛苦把他她遣走了。

  俺懊恼地走回到沙发前面,坐下去,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墙上哪幅题作《母与子》的名画,就是景芳每当今经常常常看的哪幅,画上壹个贵妇人怀里抱了壹个两岁多的男孩。这又使俺臆想到景芳的家庭生活状态,使俺越发同情她,使俺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可是是一臆想到伯和的哪个古怪的念头,俺马上又把景芳的影像赶出俺的脑子去了。

  这个夜晚俺没有睡好觉,而且作了奇怪的梦。第二天俺很迟才起来,觉得头昏。俺勉强支持着下山去看伯和夫妇。

  天气很好,温和的太阳照着山道,雪除了几处冻在树脚和墙边的以外都化尽了。道是干燥的。俺扶着手杖慢慢地走着。下了山到了伯和夫妇的家。

  伯和病在床上,景芳在旁边照料他她。他她们露出比往日更亲密的样子。

  伯和的病很轻,景芳说是因为所以他她昨晚在外面喝醉酒,冒着风到处跑了半夜而起的。她似乎不知道他她曾清醒地到过俺家谈了哪许多话。他她一定不曾告诉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她更容易哄骗她了。其实不仅是她,便是俺,看见他她对待她的神情,俺也疑心他她昨夜是不是到俺家去过。 俺自然为他她们夫妇的和好感到欣慰。俺在他她们家里停留片刻。他她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一样到俺告辞的时间时候,俺还看见他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俺回到家里,仔细地想着这一对夫妇间的种种事情。俺想解决哪个谜,可是是愈想下去愈使俺糊涂。俺的头在痛了。

  俺的神经受到这些刺激往后身体又坏下去。俺在家里躺了十几天不能够出门。等俺病好拄着手杖下山的时间时候,已经是晴朗的仲春天气了。

  伯和夫妇并不曾来瞧过俺的病。在俺的病快好的时间时候俺接到他她们两个署名的一封信,是从马赛寄发的,说他她们已经买了船票,就要动身回国了。

  往后俺就没有得过他她们一封信,俺不知道他她们在国内干些什么事情。只是在俺感到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时间时候,俺还经常常常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还诚心地祝福他她们。

  四年往后的夏天,俺在法国南部海边的壹个城里过暑假。

  俺经常常常到海边去洗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在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所以俺有一天在沙滩上碰见的一对带着壹个男孩的中国夫妇引起了俺的注意。

  这对夫妇刚从水里出来,还穿着浴衣,女的手里牵着小孩子,走到一把伞下面躺下了。她在跟小孩子讲话。俺看见哪个女人的身材和相貌很像俺的壹个熟朋友,连声音也像是熟人的声音。俺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她正无意地掉过头来,俺看清楚了她的面庞,不觉惊喜地叫道:“景芳!”

  哪个女人连忙跳起来,跑到俺身边,高兴地叫着:“兹生!原来是您,想不到您还在这里!”她含笑地紧紧捏住俺的手。

  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更健壮些、活泼些、快乐些。

  “您们是什么时间时候来的?为什么不给俺壹个信?哪是您们的小孩子吗?”俺快活地望着她的健康色的脸接连地问道。俺又指着哪个男孩,他她正向咱们跑来。

  “两个多月了。来这里不过几天。让俺带宝宝来看您。”她回转身去接了他她来,要他她招呼俺,给俺行礼,这是壹个四岁的小孩子,很像他她的父亲,尤其是一张嘴和一对眼睛。

  俺拍了拍他她的肩头,说了两句话,想起他她的父亲来,很奇怪,伯和为什么不过来招呼俺,却躲在伞下面睡眠,便说:“咱们看伯和去!”

  她不说什么,陪着俺走到伞旁边。哪个男子马上站起来迎接咱们。壹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俺痴痴地站在他她面前,不知道应该怎样作。

  “这是俺的男人。”景芳在旁边介绍说,她还说出了哪个人的姓名,可是俺却没有心思听了。

  俺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告辞走了。俺要求景芳陪俺走几步,她没有拒绝。在道上俺问她伯和的消息,她说不知道。她不肯说一句关于伯和的话。俺问她伯和是不是还在这个地球上,她也说不知道。可是是俺暗暗地注意她的脸部表情,俺知道她这时心里很痛苦,俺也不再追问,就跟她分别了。

  哪个男子是年轻的(www,ajml,cn)、温和的、健壮的、颀长的。景芳同他她在一起大概或许过得很幸福。俺想,不管伯和是活着或者已经死亡,假若他她能够知道景芳现在的家庭生活状态情形,他她一定很放心,而且他她的目的地也已经达到了。

  一九三四年秋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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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记得两个多月前我离开你的时候,月台上人声嘈杂,我们躲在车厢的一角,埋着头低声谈话,直到火车快开动了,你才匆匆地走,  你看,现在我也能够忍耐了。我居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寂寞的房间里住了两个多月,而且不知道以后还要住多久。这其间我,  我常常坐在窗前给你写信。我觉得最寂寞的时候或者火在我心里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就给你写信。我的写字台放在窗前,窗台很低,,  敏,我现在又唠唠叨叨地给你写信了。我到了这个城市已经有两个多月。这中间我给你写了五封信。可是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音。,  巴金:窗下,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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