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欧嬷

　　“母亲，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母亲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的眼睑。

　　母亲却并不像往常一致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传出来：

　　“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您吃早点。”

　　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母亲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母亲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母亲说了声“早”，正要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

　　“俺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您光着脚下来怎么能，会冻死您——”

　　母亲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说：“好了吧！俺脚不碰地总能吧？”

　　婆婆说：“小孩子，头冷脚暖——”

　　“头冷脚暖，”母亲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暖脚冷？”

　　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母亲，来看看您孙子变把戏！”

　　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母亲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壹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哪辆马车，是每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作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要对母亲郑重地摇摇手：“母亲，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

　　木马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她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明年的投资市场。每当今早上他她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着他她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或许能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个母亲的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母亲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哪个本子里，有华安父亲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媳妇也看透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必须完全地属于您，作老婆的您；可是是他她的过去却属于俺，作母亲的俺。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母亲自问，臆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安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有一天，母亲大概或许白发苍苍了，也要对壹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男人必须完全属于您，作老婆的您；可是是他她的过去却属于作母亲的俺。

　　或者，母亲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作母亲的俺；现在的他她却完全的属于您，作老婆的您，去吧！

　　母亲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个的悲壮动容感慨了，一滴眼泪落在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作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

　　母亲总算暂时遗忘了自个的悲壮与自怜，她听见婆婆作鸭子的“呱呱”声和华安乐不可遏的狂笑。十六岁的玛丽亚，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白色的布裙站在苹果树下，五月的苹果树开满了细碎芬芳的苹果花。玛丽亚在树下读信，风吹来，把白色的苹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纸上。

　　和写信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男孩在苹果树、乳牛、皮革的香味之间追逐成长，德国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小孩子的父亲穿上军服，背上枪，亲一下玛丽亚，就踏上了征路途，哪只是一条穿插着青草的石板道。

　　“这件衣服送给您。”婆婆说。是件透明的薄纱上衣，绣着红色的花边。母亲仔细看着，觉得哪薄纱上的图案异常的美丽。

　　“必须不是新的，”婆婆抚摸着陈旧的花边，淡淡地说：“是从苏联的战场上寄来给俺的。俺放了四十年了。”

　　母亲把哪件绣花薄纱衬衫小心地放进自个的抽屉，觉得情不自禁地哀伤。这件薄纱，曾经紧紧握在哪个德国军官手里，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以粗犷的手温柔地包扎、热切地邮寄，寄给曾经在苹果树下读信的玛丽亚。

　　这个军官，死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他她不曾再回到苹果树下。

　　母亲也不曾穿过婆婆馈赠的薄纱衬衫。她不忍。

　　※※※

　　玛丽亚成了寡妇，可是是并没有太多人为她流泪，因为所以，在颓墙断瓦中，到处应该是寡妇。悲剧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泪有限。国都破了，家算什么？

　　“显而易见，是她追求俺嘛！”欧爸意兴飞扬地说，“哪个时间时候，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俺，俺怎么会娶她？”

　　婆婆在一旁笑着，哄小孩似地说：“必须必须，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给您呢！”

　　踩着石板道来到苹果树下的，是个来自东边的异乡人；他她大概或许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诱惑吧？就在树边住了下来。异乡人其实也回不了东边的故乡，哪东边的故乡没几年就成了东德，围墙的哪一边。

　　“您这么老了，母亲，”已经长大的男孩对玛丽亚说，“生小孩子恐怕会生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哦！”

　　小孩子还是生了下来。即使是举目萧条的战后，婴儿的啼声仍旧令人欢欣振奋。受洗的教堂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祝福与祈祷。必须没有人提及，这个婴儿在三十年后将和壹个中国的台湾女子结合。

　　“生了老三，老大却起始开端叫头晕、倦怠……”婆婆说，“咱们正准备让他她上大学——他她是哪么壹个聪慧的小孩子，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求……”

　　玛丽亚在病床边守了两年，眼睛看着英姿焕发的儿子逐渐萎缩、一节一节萎缩，先放进轮椅，然后，有一天，放进棺材……“为什么小儿麻痹疫苗不早一两年发现呢？”玛丽亚问，“俺看着小孩子在俺怀里，壹个其实已经是男人的小孩子——看着他她停止呼吸……”

　　※※※

　　母亲吃完早点，洗了碗碟，发现祖孙三个在院子里踏青。她想，华安父亲也太不像话了，睡到这个时间时候。不是要带华安去游泳吗？

　　游泳回来，母亲把华安哄睡，下楼来找欧嬷。

　　欧嬷正在烫衣服。母亲发觉，自个一家三口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已经全部洗过、烘干、叠得像豆腐干一致，放在一边。婆婆正在烫的，是母亲的内裤。

　　“俺的天，母娣，”母亲着急了，“您您您，俺的衣服不要烫好不好？俺反正随便——”

　　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细把内裤的边扯平，仔细用烫斗熨过，一边说：“俺横坚要烫衣服，您们的必须一并都烫了嘛！”

　　母亲想说：“可是内衣是里面穿的，谁都看不见，何必烫呢？”可是她话到嘴边又没开口，她知道婆婆会说：“咦，里外一致嘛！内衣烫了，穿起来舒服，无害呀！”

　　母亲回到自个的客房，发觉本来乱堆在床上的两床被子，已经折成两块豆腐干，整整齐齐地摆着。她转身对父亲说：

　　“明天出门就把这(www,ajml,cn)房间锁起来，免得母梯又进来整理内务，怎么样？”

　　“不行，”作儿子的横倒在豆腐干被褥上，凌空踢掉鞋子，说，“不要她作事，母娣会觉得人生生命乏味。您知不知道，她明天要去‘老人院’里作义工，去慰问‘老人’！俺猜想，她恐怕还想唱歌给哪些‘可怜的老人’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