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市井人物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每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余闻者甚夥,久记于心;近日忽生一念,何不笔录下来,供后世赏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众生相耶?故而随想随记,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关,冠之总名《市井人物》耳。
癸酉暑消记于津门俯仰堂
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她。
他她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谈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致响,要是每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她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她来,他她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不管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她才肯瞧病,否则决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她就这规矩!人家骂他她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作:苏七块。每当面称他她苏大夫,背后叫他她苏七块,谁也不知他她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应该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她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谈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她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她。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每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她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俺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朋友们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她有事。待哪二位牌友走后,他她打自个座位前哪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俺这人心地不善,只是俺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可是他她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酒婆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哪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应该是扛活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三两,倚着墙角窗台独饮,逢到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使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道,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嘴赛镪水,非得赶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腾”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哪种炮仗“炮打灯”,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作“炮打灯”。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可是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得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烂,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包,好赛里头包着壹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灯”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赛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划天书了。
她一道东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远的地界,是个十字道口,车来车往,经常常常出事。您还甭为这婆子揪心,瞧她烂醉如泥,可每次将到道口,一准是“噔”地一下,醒过来了!竟赛常人一般,不带半点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过。她天天这样,从无闪失。首善街上人家,最爱瞧酒婆这醉醺醺的几步扭--上摆下摇,左歪右斜,悠悠旋转乐陶陶,看似风摆荷叶一般;逢到雨天,雨点淋身,便赛一张慢慢旋动的大伞了……可是是,为嘛酒婆一到道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为所以“炮打灯”就这么一点劲头儿,还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说醉就醉说醒就醒?
酒的诀窍,还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鬼们对眼睛里的地球一片模糊,对肚子里的酒却一清二楚,可是谁也不肯把这层纸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报应,人近六十,没儿没女,八成要绝后。可一日,老板娘爱酸爱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给佛爷叩头时,动了良心,发誓今后老实作人,诚实卖酒,再不往酒里掺水掺假了。
就是这日,酒婆来到这家小酒馆,进门照例还是掏出包儿来,层层打开,花钱买酒,举手扬脖,把改假为真的“炮打灯”倒进肚里……真货就有真货色。这次酒婆还没出屋,人就转悠起来了。而且今儿她一道上摇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摇,下身右摇,愈转愈疾,初时赛风中的大鹏鸟,后来竟赛壹个黑黑的大漩涡!首善街的人看得惊奇,也看得纳闷,不等多想,酒婆已到道口,竟然没有酒醒,破天荒头一遭转悠到大马道上。下边的惨事就甭提了……自此,酒婆在这条街上绝了迹。小酒馆里的人们却不时念叨起她来,说她才算真正够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向例一饮而尽,不贪解馋,只求酒劲。在酒馆既不多事,也无闲话,交钱喝酒,喝完就走,从来没赊过帐。真正的酒鬼,应该是自得其乐,不搅和他人。
老板听着,忽然臆想到,酒婆出事哪日,不正是自个不往酒里掺假的哪天吗?原来祸根竟在自个身上!他她便别扭开了,心想这人间的道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骗人不对,还是诚实不对?不然为嘛几十年拿假酒骗人,却相安无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毁了?
冯五爷
冯五爷是浙江宁波人。冯家出两种人,一经商,一念书。冯家人聪明,脑袋瓜赛粤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一层套一层,每层一花样。所以冯家人经商的成巨富,念书的每当文豪作大官。冯五爷这一辈五男二女,他她排行末尾。几位兄长远在上海天津开厂经商,早早的成家立业,站住脚跟。惟独冯五爷在家啃书本。他她人长得赛条江鲫,骨细如鱼刺,肉嫩如鱼肚,不是赚钱发财的长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她念过的书,您读上句,他她背下句,这能耐据说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于他她出口成章,落笔生花,无人不服。都说这一辈冯家的出息都在这五爷身上了。
冯五爷二十五,父母入土,他她卖房地、携家带口来到天津卫,为的是投兄靠友,谋一条通天道。
他她心气高,可天津卫是商埠,毛笔是用来记帐的,没人看书,自然也没人瞧得起念书的。比方说,地上有黄金也有书本,您捡哪样?他人发财,冯五爷眼热,脑筋一歪,决意下海作买卖。可是此道他她一窍不通,干哪行呢?
中国人想赚钱,第壹个念头便是开饭馆。民以食为天,民为食花钱;一天三顿饭,不吃腿就软,钱都给了饭馆老板。天津的钱又都在商人手里,商界的往来大半在饭桌上。再说,天津产盐,吃菜口重,宁波菜咸,正合口味。于冯五爷拿定主意,开个宁波风味的馆子,便在马家口的闹市里,选址盖房,取名“状元楼”。择个吉日,升匾挂彩,燃鞭放炮,饭馆开张了。冯五爷身穿藏蓝暗花大褂,胸前晃着一条纯金表链,中印分头,满头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厅迎宾迎客,应付八方。念书的人,讲究礼节,谈吐又好,很得人缘。再说,状元楼是天津卫独一家宁波馆,海鱼河虾应该是天津人解馋的食品,在宁波厨子手里一作,比活鱼活虾还鲜。故此开张以来,天天坐满堂,夜晚一顿还得“翻台”,上一长,赚钱并不多。冯五爷纳闷,天天一把把银钱,赛一群群鸟飞进来,都落到哪儿去了?往后再瞧帐,哟,反倒出了赤字!
一日,壹个打宁波帮工来的小伙计,抖着胆子告诉他她,厨房里的鸡鸭鱼肉,进到客人嘴里的有限,大多给厨子伙计们截墙扔出去,外边有人接应。状元楼有多少钱经得住天天往外扔?
冯五爷盛怒之后,心想自个嘛脑袋,《二十四史》背得滚瓜烂熟,能拿这帮端盘子炒菜的没辙?这就开刀了。除去哪个打宁波老家带来的胖厨子没动,其余伙计全轰走,斩草除根换一拨人,还在后院墙头安装电网,以为立刻相安无事,可帐上仍是赤字,怎么回事?
又一日,住在状元楼邻近一位婆子,咬耳朵对他她说,每日后晌,垃圾车一到,一摇铃铛,打状元楼里抬出的七八个土箱子,只有上边薄薄一层是垃圾,下边全是铁皮罐头、整袋咸鱼、好酒好烟。原来内外勾结,用这法儿把东西弄走。这不等于拿土箱子每日往外抬钱吗?冯五爷赶在壹个后晌倒垃圾的时间时候,上前一查,果然这样。大怒之下,再换一拨人。人是换了,可是帐本上的赤字还是没有换掉。
冯五爷不信自个无能。天天到馆子瞪大眼珠,内内外外巡视一番,却看不出半点毛病。文人靠想象过日子,真落到家庭生活状态的万花筒里,便是“自作聪明真傻瓜”。状元楼就赛破皮球,撒气露风,眼瞅着败落下来。买卖赛人,靠一股气儿活着,气泄了,谁也没辙。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没油,伙计散伙。饭厅有时只开半边灯了。
冯五爷心里只剩下一点不服。
再一日,身边使唤的小僮对他她说,外头风传,状元楼里最大的偷儿不是他人,就是哪个打老家带来的胖厨子。据说他她偷瘾极大,无日不偷,无时不偷,无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一致东西走,而且偷术极高,绝对查看不出。冯五爷不肯相信,这胖厨子每当年给自个父亲作饭,胖厨子的父亲给自个爷爷作饭,他她家的根早扎在冯家了。倘若他她是贼,谁还会不是贼?
可是是,冯五爷究竟干了两年的买卖,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听到的假话比真话多,心里也多了壹个心眼儿了。每当日夜晚,状元楼该关灯闭门时间时候,冯五爷带着小僮到饭馆前厅,搬一把藤椅,撂在通风处,仰面一躺,说是歇凉,实是捉贼。
等了不久,胖厨子封上炉火,打后头厨房出来,正要回家。他她光着脑袋一身肉,下边只穿一条大白裤衩,趿拉一双破布鞋,肩上搭一条汗巾,手提一盏纸灯笼。他她瞅见老板,并不急着脱身离去,而是站着谈话。哪模样赛是说:“您就放开眼瞧吧!
冯五爷嘴里搭讪,一双文人的锐目利眼却上上下下打量他她,心中一边揣度--这光头光身,往哪儿藏掖?破鞋里也塞不了一盒烟呵!灯笼通明雪亮,里头放点嘛也全能照出来。裤衩虽大,可是给大厅里来回来去的风一吹,大腿屁股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哪条擦汗的手巾里裹着点什么?心刚生疑,不等他她说,胖厨子已把汗巾从肩上拿下,甩手扔给小僮,说道:“外边都凉了,俺带这条大毛巾作什么,烦您给搭在后院的晾衣绳上吧!”说完辞过冯五爷,手提灯笼,大摇大摆走了。
冯五爷叫小僮打开毛巾,里头嘛也没有,差点冤枉好人。
可是转天,这小僮打听到,胖厨子昨晚使的花活,在哪灯笼上。原来插洋蜡的灯座不是木头的,而是拿一块冻肉镟的,这块肉足有二斤沉!可人家居然就在冯五爷眼皮子底下,使灯照着,大模大样提走了,真叫绝了!
冯五爷听罢,三天没谈话,第四天就把状元楼关了。有人劝他她重返文苑,接着念书,他她摇头叹息。念书得信书。他她连念书的人能耐还是不念书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还会有念书的心思?
认牙
治牙的华大夫,医术可谓顶天了。您朝他她一张嘴,不用说哪个牙疼、哪个牙酸、哪个牙活动,他她往里瞅一眼全知道。他她能把真牙修理得赛假牙一致漂亮,也能把假牙作得赛真牙一致得用。他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费猜!
华大夫人善、正派、规矩,可有个毛病,便是记性差,记不住人,见过就忘,忘得干干净净。您昨天刚去他她的诊所瞧虫子牙,今儿在街头碰上,一打招呼,他她不认得您了,您恼不恼?要说他她眼神差,他她从不戴镜子,可为嘛记性这么差?也是费猜!
后来,华大夫出了一件事,把这两个费猜的疑问全解开了。
一天下晌,巡捕房来了两位便衣侦探,进门就问,今儿上午有没有壹个黑脸汉子到诊所来。长相是络腮胡子,肿眼泡儿,挨着右嘴角一颗大黑痣。华大夫摇摇头说:“说不得了。”
侦探问:“您一上午看几号?”
华大夫回答:“半天只看六号。”
侦探说:“这就奇了!总共一上午才六个人,怎么会记不住?再说这人的长相,就是在大街上扫一眼,保管也会记一年。告看透您吧,这人上个月在估衣街持枪抢了一家首饰店,是通缉的要犯,您不说,难道跟他她有瓜葛?”
华大夫平时没脾气,一听这话登时火起,“啪!”一拍桌子,拔牙的钳子在桌面上蹦得老高。他她说:“俺华家三代行医,治病救人,从不作违背良心的事。记不得就是记不得!俺也看透告诉您们,哪祸害人的家伙要给俺瞧见,甭您们来找俺,俺找您们去!”
两位侦探见牙医动怒,龇着白牙,露着牙花,不像装假。他她们迟疑片刻,扭身走了。
天冷了的一天,华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来。跑得太急,大褂都裂了。他她说哪抢首饰店的家伙正在开封道上的“一壶春”酒楼喝酒呢!巡捕闻知马上赶去,居然把这黑脸巨匪捉拿归案了。
侦探说:“华大夫,您怎么认出他她来的?”
华大夫说:“每当时俺也在‘一壶春’逮饭,看见这家伙正跟人喝酒。俺先认出他她嘴角哪颗黑痣,这长相是您们告诉俺的,可俺还不敢断定就是他她,天下不会只有壹个嘴角长痣的,万万不能弄错!可是等到他她咧嘴一笑,露出哪颗虎牙,这牙俺给他她瞧过,记得,没错!俺便赶紧报信来了!”
侦探说:“俺还是不看透,怎么一看牙就认出来了呢?”
华大夫哈哈大笑,说:“俺是治牙的呀,俺不认识人,可认识牙呀!”
侦探听罢,惊奇不已。
这事传出去,人们对他她哪费猜的事就全看透啦。他她记不住人,不是毛病,因为所以他她不记人,只记牙;治牙的,把全部心思都使在牙上,医术还能不高?
好嘴杨巴
津门胜地,能人如林,此间出了两位卖茶汤的高手,把这种稀松平常的街头小吃,干得远近闻名。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杨七;一位细白精明,人称杨八。杨七杨八,好赛哥俩,其实却无亲无故,不过他她俩的爹都姓杨罢了。杨八本名杨巴,由于“巴”与“八”音同,杨巴的年岁长相又比杨七小,人们便错把他她每当成杨七的兄弟。不过要说他她俩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亲兄弟可比。杨七手艺高,只管闷头制作;杨巴口才好,专管外场照应,虽然里里外外只这两人,既是老板又是伙计,闹得却比大买卖还红火。
杨七的手艺好,关键靠两手绝活。
一般茶汤是把秫米面沏好后,捏一撮芝麻洒在浮头,这样作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没味儿。杨七自有高招,他她先盛半碗秫米面,便洒上壹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后又洒壹次芝麻。这样一样喝到见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她另一手绝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铁锅炒过,再拿擀面杖压碎。压碎了,里面的香味才能出来。芝麻必得炒得焦黄不糊,不黄不香,太糊便苦;压碎的芝麻粒还得粗细正好,太粗费嚼,太细也就没嚼头了。这手活儿他人明知道也学不来。手艺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写字画画差不多。
可是,手艺再高,东西再好,拿到生意场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说,死人说活了,破货变好货,买卖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依靠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看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时间时候,就更指着杨巴哪张好嘴了。
哪次,李鸿章来天津,地方的府县道台费尽心思,究竟拿嘛样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兴?京城豪门,山珍海味不新鲜,新鲜的反倒是地方风味小吃,可天津卫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鱼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难下决断,幸亏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过,便举荐出“杨家茶汤”;茶汤粘软香甜,好吃无险,众官员一齐称好,这便是杨巴发迹的缘由了。
这日下晌,李中堂听过本地小曲莲花落子,饶有兴味,满心欢喜,撒泡热尿,身爽腹空,要吃点心。知府大人忙叫“杨七杨八”献上茶汤。今儿,两人自打到这世上来,头次里外全新,青裤青褂,白巾白袜,一双手拿碱面洗得赛脱层皮哪样干净。他她俩双双将茶汤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后一并退后五步,垂手而立,说是听候吩咐,实是请好请赏。
李中堂正要尝尝这津门名品,手指尖将碰碗边,目光一落碗中,眉头忽地一皱,面上顿起阴云,猛然甩手“啪”地将一碗茶汤打落在地,碎瓷乱飞,茶汤泼了一地,还冒着热气儿。在场众官员吓懵了,杨七和杨巴慌忙跪下,谁也不知中堂大人为嘛犯怒?
每当官的壹个比壹个糊涂,这就透出杨巴的看透。他她眨眨眼,立时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没喝过茶汤,不知道洒在浮头的碎芝麻是嘛东西,一准每当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脏土,要不哪会有这大的火气?可这样,难题就来了--倘若说这是芝麻,不是脏东西,不等于骂中堂大人孤陋寡闻,没有见识吗?倘若不加解释,不又等于承认给中堂大人吃脏东西?说不说,应该是要挨一顿臭揍,然后砸饭碗子。而眼下顶要紧的,是不能叫李中堂开口说哪是脏东西。大人谈话,不能改口。必须赶紧想辙,抢在前头说。
杨巴的脑筋飞快地一转两转三转,主意来了!只见他她脑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响,一边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爱吃压碎的芝麻粒,惹恼了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次,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说完又是一阵响头。
李中堂这才看透,刚才茶汤上哪些黄渣子不是脏东西,是碎芝麻。看透过后便想,天津卫九河下梢,人性练达,生意场上,心灵嘴巧。这卖茶汤的小子更是机敏过人,居然一眼看出自个错把芝麻每当作脏土,而三两句话,既叫自个看透,又给自个面子。这聪明在眼前的府县道台中间是绝没有的,于是对杨巴心生喜欢,便说:
“不知者每当无罪!虽然俺不喜欢吃碎芝麻(他她也顺坡下了),可是您的茶汤名满津门,也该嘉奖!来人呀,赏银一百两!”
这一来,叫在场所有人摸不着头脑。茶汤不爱吃,反倒奖巨银,为嘛?傻啦?杨巴趴在地上,壹个劲儿地叩头谢恩,心里头却一清二楚全看透。
自此,杨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哪“杨家茶汤”也被人们改称作“杨巴茶汤”了。杨七反倒渐渐埋没,无人知晓。杨巴对此毫不内疚,因为所以自个成名靠的是自个一张好嘴,李中堂并没有喝茶汤呀!
张大力
张大力,原名叫张金璧,津门一员赳赳武夫,身强力蛮,力大没边,故称大力。津门的老少爷们喜欢他她,佩服他她,夸他她。可是天津人有自个夸人的方法。张大力就有这么一件事,每当时无人不晓,现在没人知道,所以写在下边--侯家后-家卖石材的店铺,叫聚合成。大门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锁,锁把也是石头的。锁上刻着一行字: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
聚合成设这石锁,无非为了证据它的石料应该是坚实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锁撂在这儿,没人举起过,甚至没人能叫它稍稍动一动,您说它有多重?好赛它跟地壳连着,除非把地面也举到头上去!
一天,张大力来到侯家后,看见这把石锁,也看见上边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问一问,轻轻一撼,竟然摇动起来,而且赛摇壹个竹篮子,这就招了许多人围上来看。只见他她手握锁把,腰一挺劲,大石锁被他她轻易地举到空中。胳膊笔直不弯,脸上笑容满面,好赛举着一大把花儿!
众人叫好呼好喊好,张大力举着石锁,也不撂下来,直等着聚合成的伙计老板全出来,看清楚了,才将石锁放回原地。老板上来笑嘻嘻说:
“原来张教师来了,快请到里头坐坐,喝杯茶!”
张大力听了,正色说:“老板,您别跟俺弄这套!您的石锁上写着嘛,谁举起它,赏银百两,您就快把钱拿来,俺还忙着哪!”
谁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会张大力的话。待张大力说完,他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张教师,您只瞧见石锁上边的字了,可石锁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吗?”
张大力怔了。刚才只顾高兴,根本没瞧见锁下边还有字。不单他她没瞧见,旁人也都没瞧见。张大力脑筋一转,心想别是老板唬他她,不想给钱,以为他她使过壹次劲,二次再举不起来了,于是上去一把又将石锁高高举到头顶上。可抬眼一看,石锁下边还真有一行字,竟然写着:
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把这石锁上边和下边的字连起来,就是: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众人见了,都笑起来。原来人家早知道惟有他她能举起这家伙。而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个,夸赞自个--张大力必须看透。
他她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鏊
民国二十八年,龙王爷闯进天津卫,大小楼房全赛站在水里。三层楼房水过腿,两层楼房水齐腰,小平房便都落得“没顶之灾”了。街上行船,窗户每当门,买卖停业,车辆不通,小杨月楼和他她的一班人马,被困在南市的庆云戏院。哪时间时候,人都泡在水里,哪有心思看戏?这班子二十来号人便睡在戏台上。
龙王爷赖在天津一连几个月,戏班照样人吃马喂,把钱使净,便将十多箱行头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万成每当”。等到水退了,火车通车,小杨月楼急着返回上海,凑钱买了车票,就没钱赎每当了,急得他她闹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戏院一位热心肠的小伙计对他她说:“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帮忙,哪人仗义,拿义气每当命。凭您的名气,有求必应。”
李金鏊是天津卫出名的一位大锅伙,混混头儿。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绝不含糊,死千壹个。虽然黑白道上,也讲规矩讲脸面讲义气,拔刀相助的事,李金鏊干过不少,小杨月楼却从来不沾这号人。可是今儿事情逼到这地步,不去也得去了。
他她跟随这小伙计到了西头,过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篱笆墙,栅栏门,几间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这破瓦寒窑里?小伙计却截门一声呼:“李二爷!”
应声打屋里猫腰走出壹个人来,出屋直起身,吓了小杨月楼一跳。这人足有六尺高,肩膀赛门宽,老脸老皮,胡子拉碴;哪件灰布大褂,充足改成个大床单,上边还油了几块。小杨月楼以为找错了人家,没臆想到这人谈话嘴上赛扣个罐子,瓮声瓮气问道:“找俺干吗?”口气挺硬,眼神极横,错不了,李金鏊!
进了屋,屋里赛破庙,地上是土,条案上也是土,东西全是东倒西歪;迎面哪八仙桌子,四条腿缺了一条,拿砖顶上;桌上的茶壶,破嘴缺把,磕底裂肚,盖上没疙瘩。小杨月楼心想,李金鏊是真穷还是装穷?若是真穷,拿嘛帮助自个?于是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来客,一身春绸裤褂,白丝袜子,黑礼服呢!鞋,头戴一顶细辫巴拿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他她瞄着小杨月楼说:“俺在哪儿见过您?”眼神还挺横,不赛对客人,赛对仇人。
戏院小伙计忙作一番介绍,说明表明来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说:“俺眼拙,杨老板可别在意。您到天津卫来唱戏,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气!哪能叫您受治、委屈!您明儿晌后就去‘万成每当’拉东西去吧!”说得真爽快,好赛天津卫是他她家的。这更叫小杨月楼满腹狐疑,以为到这儿来作戏玩。
转天一早,李金鏊来到河北大街上的“万成每当”,进门朝着高高的柜台仰头叫道:“告您们老板去,说俺李金鏊拜访他她来了!”这一句,不单把柜上的伙计吓跑了,也把来典每当的主顾吓跑了。老板慌张出来,请李金鏊到楼上喝茶,李金鏊理也不理,只说:“俺朋友杨老板有几个戏箱押在您这里,没钱赎每当,您先叫他她搬走,交情记着,咱们往后再说。”说完拨头便走。
每当日晌后,小杨月楼带着几个人碰运气赛的来到“万成每当”,进门却见自个的十几个戏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摆在柜台外边。小杨月楼大喜过望,竟然叫好喊出声来。这样便取了戏箱,高高兴兴返回上海。
小杨月楼走后,天津卫的锅伙们听说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义气,纷纷来到“万成每当”,要把小杨月楼欠下的赎每当钱补上。老板不肯收,锅伙们把钱截着柜台扔进去就走。多少亦不论,反正多得多。这事又传到李金鏊耳朵里。李金鏊在北大关的天庆馆摆了几桌,将这些代自个还情的弟兄们着实宴请一顿。
谁臆想到小杨月楼回到上海,不出三个月,寄张银票到天津“万成每当”,补还哪笔欠款,“万成每当”收过锅伙们的钱,哪敢再收双份,老板亲自捧着钱给李金鏊送来了。李金鏊嘛人?不单分文不取,看也没看,叫人把这笔钱分别还给哪帮代他她付钱的弟兄。至此,钱上边的事清楚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这事本该了结,可是情没结,怎么结?
转年冬天,上海奇冷,黄浦江冰冻三尺,大河盖上盖儿。甭说海上的船开不进江来,江里的船晚走两天便给冻得死死的,比抛锚还稳每当。这就断了码头上脚夫们的生道,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们,肚子里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凉气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办事,见这情景,正愁没辙,抬眼瞅见小杨月楼主演《芸娘》的海报,拔腿便去找小杨月楼。
赶到大舞台时,小杨月楼正是闭幕卸装时间时候,听说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门外等候,脸上带着油彩就跑出来。只见台阶下大雪里站着一条高高汉子。他她口呼:“二哥!”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脚底板给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对李金鏊还满是欢笑。
小杨月楼在锦江饭店盛宴款待这位心中敬佩的津门恩人。李金鏊说:“杨老板,您喂得饱俺壹个脑袋,喂不饱俺黄浦江边的上千个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盖盖儿,弟兄们没饭辙,眼瞅着小命不长。”
小杨月楼慨然说:“俺去想方法!”
李金鏊说:“哪倒不用。您依靠把上海所有名角约到一块儿,义演三天就成!戏票全给俺,俺叫弟兄们自个儿找主去卖。这么作难为您吗?”
小杨月楼说:“二哥真行(www,ajml,cn),您叫俺帮忙,又不叫俺费劲。这点事还不好办吗?”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赵君玉、周信芳、黄玉麟、刘筱衡、王芸芳、刘斌昆、高百岁等等,全都约齐,在黄金戏院举行义演。戏票由天津这帮弟兄拿到平日扛活的主家哪里去卖。这些主家花钱买几张票,又看戏,又帮忙,落人情,过戏瘾,谁不肯?何况这么多名角同台献技,还是《龙凤呈祥》、《红鬃烈马》少些热闹好看的大戏,更是千载难逢。一连三天过去,便把冻成冰棍的上千个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临行前,小杨月楼又是设宴送行。酒足饭饱时,小杨月楼叫人拿出一大包银子,外头拿红纸包得四四方方,送给李金鏊。既是盘缠,也有对去年哪事谢恩之意。李金鏊一见钱,面孔马上板起来,沉下来的嗓门更显得瓮声瓮气。他她说道:“杨老板,俺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钱。想想看,您俺这段交情,有来有往,打谁手里过过钱?谁又看见过钱?折腾来折腾去,不应该是哪些情义吗?钱再多也经不住花,可咱们的交情使不完!”说完起身告辞。
小杨月楼叫李金鏊这一席话说得又热又辣,五体流畅。第二天唱《花木兰》,分外的精气神足,嗓门冒光,整场应该是满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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