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经典美文,奶奶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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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铁生:奶奶的星星

  地球给俺的第壹个记忆是:俺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形状象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俺,拍着俺,“噢——,噢——”地哼着。俺倒更觉得委屈起来。“您听!”奶奶忽然说:“您快听,听见了么……?”俺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俺还是说不清。“噢噢——,睡眠吧,麻猴来了俺打它……”哪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哪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和平的梦境,俺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俺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每当着俺的面对奶奶说过:“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哪时间时候俺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头,用小眼睛瞪哪些谈话的人,心想:瞧您哪讨厌样儿吧!翻译成小孩子还不能掌握的言语就是:这话用您说么?

  奶奶愈紧地把俺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哪会儿哟!”仿佛已经满足了的样子。

  “等不到哪会儿呀?”俺问。

  “等不到您孝敬奶奶一把铁蚕豆。”

  俺笑个没完。俺知道她不是真哪么想。不过俺总想不好,等俺挣了钱给她买什么。父亲、大伯、叔叔给她买什么,她应该是说:“用不着花哪么多钱买这个。”

  奶奶最喜欢的是俺给她踩腰、踩背。一到夜晚,她经常常常腰疼、背疼,就叫俺站到她身上去,来来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还壹个劲夸俺:“小脚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好受。”俺可是最不耐烦干这个,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够漫长的。“行了吧?”俺问。“再踩两趟。”俺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俺赶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俺说:“长大了俺还给您踩腰。”“哟,哪还不把俺踩死?”过了一会俺又问:“您干嘛等不到哪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哪您就再也找不着奶奶了。”

  俺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依偎在奶奶怀里。哪又是地球给俺的第壹个可怕的印象。

  壹个冬天的下午,一觉醒来,不见了奶奶,俺扒着窗台喊她,窗外是风和雪。“奶奶出门儿了,去看姨奶奶。”俺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总是带着俺的;俺整整哭喊了壹个下午,母亲、父亲、邻居们谁也哄不住,直到夜晚奶奶出俺意料地回来。这事大概或许没人记得住了,也没人知道俺哪时臆想到了什么。小时间时候,奶奶吓唬俺的最好方法,就是说:“再不听话,奶奶就死了!”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传说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壹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壹个人,天上就又多了壹个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壹个星星。”

  “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

  咱们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时间时候能吹响。奶奶用大芭蕉扇给俺轰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久留在俺的记忆里。

  哪时间时候俺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一个人死了都能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道照亮。

  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俺现在想起她讲的传说,知道哪是神话,可是到夏天的夜晚,俺却时常还象小孩子哪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俺慢慢去想奶奶讲的哪个神话,俺慢慢相信,每壹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道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奶奶是小脚儿。奶奶洗脚的时间时候总避开人。她避不开俺,俺是“奶奶的影儿”。

  这有什么可看的!快着,先跟您妈玩去。

  俺蹲在奶奶的脚盆前不走。哪双脚真是难看,好似只有壹个大脚趾和壹个脚后跟。

  “您疼吗?”

  “疼的时间时候早过去啦。”

  “这会儿还疼吗?”

  “一碰着,就疼。”

  俺本来想摸摸她的脚,这下不敢了。俺伸壹个指头,拨弄拨弄盆里的水。

  “您看受罪不!”

  俺心疼地点点头。

  “赶明儿奶奶一喊您,您就回来,奶奶追不上您。嗯?”

  俺壹个劲点头,看着她哪两只脚,心里真害怕。俺又看看奶奶的脸,她倒没有疼的样子。

  “等俺妈老了,脚也这样儿了吧?”

  一句话把奶奶问得哭笑不得。母亲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过来把俺拉开了。奶奶还在里屋念叨:“唉,您妈赶上了好时间时候,您们都赶上了好时间时候……”

  夜晚睡在奶奶身旁,俺还想着这件事,想象着壹个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哪个老妖婆,鼻子有勾,脸是蓝的),用一条又长又结实的布使劲勒奶奶的脚。

  “您妈是个老妖婆!”俺把头扎在奶奶的脖子下,说。

  “傻小孩子,胡说什么哪?”奶奶一愣,摸摸俺的头,怀疑俺是在说梦话。

  “哪她干嘛把您的脚弄成哪样儿呀?”

  奶奶笑了,叹口气:“俺妈哪还是为俺好呢。”

  “好屁!”俺说。平时俺要是这么谈话,奶奶准得生气,这回没有。

  “要不能到了您们老史家来?”奶奶又叹气。

  “俺不姓屎!俺姓方!”俺喊起来。“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里屋的母亲和父亲也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她们都不像往常哪样笑得开心。

  “到您们老史家来,跟着背黑锅。俺妈还每当是到了您们老史家,能享多大多高福呢……”奶奶总是把“福”读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奶奶干嘛总是哪么讨厌老史家呢?反正俺不姓屎,俺想。

  月光照在窗纸上,壹个个长方格,还有海棠树的影子。街上传来吆喝声,听不清是卖什么的,总拖着长长的尾音。俺看见奶奶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给俺。

  奶奶想什么呢?她说过,她小时间时候也有一双能蹦能跳的脚。拉着奶奶的手睡眠,总能睡得香甜。俺梦见奶奶也梳着两个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儿,就象咱们院里的惠芬三姐,两个“抓髻”,两只大脚片子……惠芬三姐长得特别好看。俺还只是个小小孩子的时间时候,就觉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时间时候俺总蹲在一边看,奶奶叫俺也叫不动。可是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俺。她不太爱理人。只有她们缺壹个人抻皮筋的时间时候,她才想起俺。俺总盼着她们缺壹个人。她也不爱笑,刚跳得有点高兴了,她妈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哪群小弟弟小妹的衣裳洗洗。

  她一声不吭地收起皮筋,一声不吭地去干哪些活。奶奶总是夸她,夸她的时间时候,她也还是一声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小弟弟叫八子,和俺同岁。他她们家有八个小孩子,差不多壹个比壹个小一岁。他她们家住南屋,咱们家住西屋。

  院子中间,十字砖道隔开四块土地,种了一颗梨树和三颗海棠树。

  春天,满院子应该是白花;花落了,满地应该是花瓣。树下也都种的花:西番莲、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来香……全院的人都种,也不分您俺。也许因为所以俺哪时还很小,总记得哪些花都很高。俺和八子常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夜晚,哪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丛中一蹲,学猫叫。奶奶总愿意把咱们拢到一块,听她说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会哪么几个谜语。

  八子不耐烦了,又去找纸叠“子弹”;咱们又钻进花丛。“别崩着眼睛!唉……”奶奶坐在门前喊。“没有,咱们崩猫呢!”八子说。有一只外头来的大黑猫,是咱们的假想敌。“猫也别崩,好好的猫,您们别害巴它!”奶奶还在喊。咱们什么都听不见了,从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猫蹿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别会玩。弹球儿他她总能赢,一赢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净是大麻壳、水泡子……。他她还会织逮蜻蜓的网,一逮就是一大把,每个手指缝夹两只。他她还敢壹个人到城墙根去这蛐蛐,或者爬到房顶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时间时候见您老实会儿!

  看别摔了腰!”八子爱到咱们家来,悄悄的,不让他她妈知道。奶奶总把好吃的分给咱们俩——糖,一人两块,或者是饼干,一人两三块。

  八子家家庭生活状态困难,平时吃不到这些东西。八子妈总是抱怨,“有多少东西,也不够咱们家哪几个‘小饿浪儿’吃的。”俺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响,用红的、蓝的玻璃纸看太阳,看树,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咱们俩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别又在哪儿闹!”惠芬三姐谈话总绷着脸,象个大人。八子嘴里含着糖,不敢搭茬。“没闹,”奶奶说:“八子难得不在房上。”其实奶奶最喜欢八子,说他她忠厚。

  上小学的时间时候,俺和八子一班。记得咱们入队的时间时候,八子家还给他她作不上一件白衬衫,奶奶就把俺的两件白衬衫分一件给八子穿。

  八子高兴得脸都发红,他她长哪么大,一样是捡大哥大姐的旧衣服穿。

  临去参加入队仪式的早晨,奶奶又把八子叫来,给咱们俩每人一块蛋糕和两个鸡蛋。八子妈又给了咱们每人一块补花的新手绢,是她自个作的。八子妈没日没夜地作补花,挣点钱贴补家用。

  奶奶后来也作补花,是八子妈给介绍的。一起始开端,八子妈不信奶奶真要作,总拖着。奶奶就总问她。

  “八子妈,您给俺说了吗?”

  “您真要作是怎么的?”八子妈肩上挂着一绺绺各种颜色的丝线。

  “真作。”

  “行,等俺给您去说。”

  过了好些日子,八子妈还是没去说。奶奶就又催她。

  “您抽空给俺说说去呀?”

  “您还真要作呀?”

  “真作。”

  “您可真是的,儿子儿媳妇都上班,一月一百好几十块,总共四口人,受这份累干么?”

  “俺不是缺钱用……”奶奶说。

  奶奶确实不是为挣哪几个钱。奶奶有奶奶的考虑,哪时俺还不懂。

  小时间时候,俺一天到晚应该是跟着奶奶。母亲上班的地方很远,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时间时候才能回来。父亲在里屋看书、看报,把报纸弄得悉悉憟憟的响。奶奶坐在火炉边给母亲包馄饨。俺在一旁跟着添乱,捏壹个小面饼贴在炉壁上,什么时间时候掉下来就熟了。俺把面粉弄得满身全是。

  “让您别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奶奶掸掸俺身上的面粉,给俺把袄袖挽上。“哪您给俺包壹个‘小耗子’!”

  “这是馄饨,包饺子时间时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奶奶还是擀了壹个饺子皮,包了壹个“小耗子”。和饺子差不多,只是两边捏出了好多褶儿,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猫’!”

  又包一只“猫”。有两只耳朵,还有点象。

  “看到时间时候煮不到一块儿去,就说是您捣乱。”

  “行,就说是俺包的!”

  奶奶气笑了:“您要会包了,您妈还美。”

  “唉——,您们都赶上了好时间时候,”俺拉长声音学着往常奶奶的语调:“看您妈这会儿有多美!”

  奶奶常哪么说。奶奶最羡慕母亲的是,有一双大脚,有文化,能出去上班。有时间时候,来了好几个母亲的同事,她们“唧唧嘎嘎”地笑,说个没完,说单位里的事。俺听不懂。靠在奶奶身上直想睡眠。奶奶也未必听得懂,可奶奶特别爱听,坐在壹个不碍事的地方,支楞着耳朵,一声不响。母亲她们大声笑起来。奶奶脸上也现出迷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们笑的是什么。“妈,咱们包饺子吧,”母亲对奶奶说。

  奶奶吓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点就要灭了;奶奶听得把什么都忘了。客人们走后,奶奶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说:“您们刷碗、添火吧,俺累了。”母亲让奶奶躺会儿。奶奶不躺,坐在哪儿发呆。好半天,奶奶又是哪句话:“唉,您们都赶上了好时间时候。”父亲、母亲都悄悄的。只有俺敢在这时间时候接奶奶的茬:“看您妈多美,大脚片子,又有文化,单位里一大伙子人,说说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俺就是没上过学。俺有个表妹……”“知道,知道,”俺又把话茬接过去:“您有个表妹,上过学,后来跑出去干了大事。”“可不真的?”

  奶奶倒象个小孩子哪样争辩。“您表妹也吃食堂?”俺这一问把父亲、母亲全逗乐了。奶奶有些尴尬:“六七岁讨人嫌。”奶奶骂俺只会这一句。不知为什么,奶奶特别羡慕他人吃食堂,说起她羡慕或崇拜的人来,最终总要说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

  后来,五八年,街道上也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好多坛坛罐罐都贡献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门口去等着开饭。中午,父亲、母亲都不回来,她叫俺放了学到食堂去找她。卖饭的窗口开了,她第壹个递上饭票去:“要壹个西红柿,壹个……嗯……”她把“壹个”咬得特别清楚,可是却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又很骄傲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或许是觉得自个和哪些能出去上班的人相仿了,可她毕竟又没出去上班过。

  是在俺上小学二年级的时间时候,哪些日子,奶奶夜晚总去开会,总不让俺跟着。“又不是去看戏!”奶奶说,脾气变得很急躁。

  俺跟着奶奶瞧过不少老戏。奶奶作补花挣了钱,就请他人看戏,请八子妈,请姨奶奶,也请院里的另壹个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请俺——她的“影儿”也得占壹个座位。奶奶不会看戏,每次看戏以前都得请教哪“另壹个老太太”。哪个老太太懂戏,也并非真懂,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个“名人爱好者”。什么梅兰芳、姜妙香、袁世海、张君秋,……奶奶和俺应该是从她哪儿得到启蒙的。俺坐在剧场的椅子上睡眠,俺是为中间的十五分钟休息来的;休息的时间时候小卖部卖酸梅汤,俺使劲说渴,至少能喝两瓶。奶奶是说:“俺年轻时间时候什么戏也没瞧过。”她大约是为补上这一课来的;平时胡同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一块聊天,谁都比奶奶懂戏。奶奶什么事都要强。不过只有一回,奶奶和哪个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戏,是电影《祝福》。看完了,奶奶直哭,哪个老太太也直哭。“哪时间时候可不就是哪么样儿,”哪个老太太说。“可不就哪么样儿,”奶奶说。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俺不声不响地跟在奶奶身后走。最惨的不是祥林嫂最终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门槛,高高兴兴地回来的时间时候……奶奶后来总爱给他人讲《祝福》,还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过她再也不愿意看哪个电影了。

  一天夜晚,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坐在桌边发愣。

  母亲把俺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每当今让他她跟您去吧,回来道儿挺黑的。小孩儿,没关系。”

  俺高兴地喊起来:“不就是去咱们校园吗?俺搀您去,哪条道俺特熟!”

  “嘘——,喊什么!”母亲给了俺一巴掌。母亲的表情挺严肃。

  俺跑去找八子,咱们俩早就想夜晚去一回校园了。咱们校园原来是一座大庙,八子说,夜晚哪儿的蛐蛐准少不了。

  校园有好几层院子,有好几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树,院墙上长满了草,红色的灰皮脱落了很多。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柏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奶奶到紧后院去开会,嘱咐咱们就在前院玩。

  这正合咱们的心意,好玩的东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杆、沙坑,这会全空着。

  “八子,真是跟您妈说了?”奶奶又问。

  “真说了。”

  八子冲俺笑。他她才不用跟他她妈说呢,他她经常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她妈顾不上管他她。俺经常常常为此羡慕八子。

  咱们先玩爬杆,俺爬不过八子。又玩双杠,一人占一头,喊一声“起始开端!”各自从双杠上蹿过去抓对方,几个来回之后,俺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体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俺不用担心挨欺负,八子打架也特别厉害。

  八子的功课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还是少先队大队委。俺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可是俺至今记得,一有算术比赛,八子的成绩总比俺好。他她就是不用功,不按时完成作业,语文总考六十几分。小学毕业时,俺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学,八子只考上了三流校园。

  现在想想,八子的天资其实比俺强,俺纯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父亲母亲总能在课后帮俺补习。谁管八子呢?

  他她夜晚不是帮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疯玩。惠芬三姐是个例外,她不声不响地干活,又不声不响地读书。八子妈嫌她夜晚读书费电,她就每日早早地起来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学。

  哪时间时候她戴上了眼镜,更漂亮了,文质彬彬的,有学问的样子。俺真羡慕八子有这样壹个大姐。八子却不放在心上,总拿她的“四眼儿”开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她。八子也不太爱理惠芬三姐。

  太阳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来时,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也叫。咱们顺着声音找,找到了一处墙根下。八子对准砖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蛐蛐就蹦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开牙,”他她说。

  咱们又找,找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俺别出声,咱们蹲在石头边静静地等,大气不出。蛐蛐又叫起来,“嘟嘟嘟——”八子笑了。

  “哟,俺没尿了。”

  “俺有!”俺说。

  “嘘——,小点声。冲这儿撒,对准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卷成纸筒,把蛐蛐装进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柏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子里,斑斑点点。哪么大的院子里只有咱们俩。课堂应该是原来大庙的殿堂,这会黑森森的,静悄悄的,有点瘆人。星星都出来了。俺想起了奶奶。八子逮起蛐蛐来入迷,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顺着墙根爬。

  俺对八子说:“俺去看看后院有没有蛐蛐。”

  紧后院的南房里亮着灯。俺悄悄地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

  一排排的课桌前坐的全是老头、老太太。俺看见奶奶坐在最终排,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样子就象个小学生。俺冲她招招手。没看见,她听得可真用心。俺直想笑。奶奶常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说不定她早就参加了革命呢!“俺说不定就从您们老史家跑出去了呢。俺有个表妹,就是从婆家跑出去的,后来进了共产党……”奶奶老是讲她哪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所以上过学,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脚,跑出去干了大事。俺又想笑了:奶奶跑起来是什么样呢?还是用脚后跟跑吗?……讲台上有个人在讲话。讲台两边还坐着好几个人。有个女的老是给他她们倒水喝。

  俺见过奶奶的哪个表妹一回,只见过一回,在壹个大楼里。奶奶紧拉着俺的手,在又宽又长的楼道里走,东问西问后来人家让咱们在一间屋子里等着,屋子里有好多沙发,可奶奶不让俺坐,她自个也站着。等了老半天,才来了壹个女的,奶奶让俺管她叫表奶奶……讲台上的哪个人讲个没完没了。

  俺还从来没有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奶奶。她直了直腰,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这下您知道上学的滋味了吧?俺又在心里笑。奶奶每日夜晚都抱着哪本扫盲课本念,有一课是《国歌》,她老是把“吼声”念成“孔声”。“又是孔声!”连俺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难为情,声音变小,慢慢又大起来,念到“吼声”的时间时候声音又变小,停好一阵,大概或许是在心里重复……就在这时间时候,俺忽然听清了讲台上哪个人讲的话:“您们过去应该是地主、富农,应该是靠剥削农民家庭生活状态,过的应该是好逸恶劳,光包不作的剥削阶级家庭生活状态……”

  什么?!再听。

  “……地、富、反、坏、右,您们是占的前两位。今后呢?您们还是要认真改造自个……”

  俺赶紧离开窗台,站在台阶下不知该干什么,脑袋里“嗡嗡”的。

  地主?奶奶也是地主?

  八子来了。“嘿!看,六个!”

  俺应了一声,赶紧往前院走。

  “后院有吗?您怎么啦?”

  “后院没有,咱们还上前院吧。”

  “前院都没啦!”

  “哪,咱们玩爬杆去吧。”俺拉着八子往前院走,俺怕他她也听见……奶奶拿回来壹个白色的卡片。父亲、母亲围在奶奶身边看,样子倒象是很高兴。奶奶直擦眼泪。

  “这回就行了,您就甭难受了,”父亲说。

  “就是说,您跟大伙都一致了,也有选举权了,”母亲说。

  俺趴在床上不谈话。这是怎么回事呀?俺又不敢问。

  “跟了您们老史家,唉……”奶奶又是哪句话,谈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解放前俺也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妈子能强多少……“您可不能这么想,”母亲说:“您过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工人、农民呢?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奶奶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点头:“俺知道,俺知道。俺就哪么一说。人家过得牛马不如,这俺都知道。”

  过了一会,奶奶又对父亲说:“您还记得给老史家扛活的刘四吗?后来得肺病死了,剩下刘四媳妇带着仨小孩子……哪时间时候俺也是自个儿带着您们仨。俺就跟您大哥说过,真要是分了家,咱们这份儿由俺作主,俺就把哪一亩多地给了刘四媳妇……”

  “您可也别总说这事儿,”母亲又说:“哪是因为所以您有,不在乎哪一亩多。”

  奶奶愣了一会,说:“可不也是,让俺都给,俺准不干。还不是剥削思想?”

  “行了,”父亲弹弹哪张白卡片说:“这回您就过舒心日子吧。”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条新毛巾包起来,说:“打解了放,没什么人告诉俺,俺也是爱这新社会。俺可不想再受您们老史家的气……哟,这小孩子八成着凉了吧?俺说不带他她去……”

  奶奶才发现俺蔫蔫地趴在床上,忙打住话头,哄俺去睡眠。

  奶奶摸摸俺的头:“不烧。准是玩累了。”

  奶奶给俺打来洗脚水,又摸摸俺的头:“明儿奶奶给您包饺子,扁豆馅的,爱吃吗?”奶奶也好似高兴起来了。

  直到半夜俺还没睡着。俺听见奶奶总翻身,大概或许也没睡着。俺不敢动,俺怕奶奶知道俺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奶奶怎么会是地主呢?俺想起过去奶奶给俺讲《半夜鸡叫》的时间时候……“周扒皮就靠剥削人过日子。”奶奶说。“什么叫剥削呀?”俺问。“就是光逮饭不干活儿。”“哪俺是吗?”“您不是,您还小。”“哪您是吗?”……真的,奶奶哪时就不谈话了,是父亲把话接了过去:“奶奶不是作补花吗?奶奶老了,咱们上班养活奶奶。”……唉,俺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宿都没有睡安稳。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仍然看得见哪几颗星星……有好几年,俺心里总象藏着个偷来的赃物。听忆苦报告的时间时候,俺又紧张又羞愧。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压农民的时间时候,俺心里一阵阵发慌、发问。俺也不再敢唱哪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母亲却吃着野菜和谷糠”;过队日时,朋友们一起合唱,俺的声音也小了。俺不是不想唱,可俺总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声音就不由得变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

  俺是解放后出生的,可是还赶上了少些旧北京的“尾巴”。大人门都说俺记事早。哪时间时候,从早到晚,走街串巷作小买卖的和耍手艺的不断。

  一清早,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挎着小一点的笸箩卖烂糊芸豆的,挑着挑儿卖老豆腐的。卖烂糊芸豆的还有一块布,您要是多花一分钱,他她就把芸豆包在布里,给您捏成壹个小芸豆饼。奶奶有时间时候给俺买一小碗芸豆,可是绝不让捏成饼,说他她哪块布一点都不干净。

  俺就是想要壹个芸豆饼,于是哭、闹。奶奶找来一块干净布,自个给俺捏。俺还是哭、还是闹,说哪根本不是芸豆饼,跟卖的一点都不一致。奶奶就说:“再不听话,您长大了也去卖芸豆!哪个卖芸豆的老头儿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没出息,去卖芸豆。笑的,也不觉着累,”奶奶说。“老了老了,没曾想还赶上了好时间时候,”

  奶奶说,“唉,您们生的是时间时候呀!俺还有几天儿?”奶奶也常流露出遗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呢?

  俺知道,奶奶是真心爱这新社会的。

  哪些星星应该是死去的人变的,为了给活着的人把夜道照亮……文化大革命一起始开端,奶奶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实和地主一致,占黑五类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壹个地主,竟然能够“摘帽”,显见其伪装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险恶,对社会主义的威胁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这也成了“刘邓道线”的罪行之一。

  奶奶先是不能再作补花了。社会主义的上班怎么能给壹个地主呢?

  后来,也不能再每当院里的卫生负责人了。权力必须更要紧。

  奶奶倒没有哭,她吓傻了。父亲、母亲也吓傻了。好多人都吓傻了。好多吓傻了的人也都在作着傻事,作傻事时的样子也都足以把他人吓傻。

  先是惠芬三姐从校园里回来,用了半天时间,把院子里的花全刨了。接着是北屋宋家几个闺女把自个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每当中,用斧子给劈了。父亲也偷偷地烧了几本书。奶奶整天躲在屋子里,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也不怎么作饭,顿顿下挂面。传说垃圾站发现了好几根金条。街道积极分子们怀疑是咱们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为所以咱们院离垃圾站近,二是因为所以咱们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应该是黑九类。

  惠芬三姐每当了“红卫兵”,一身军装,扎一条武装带,长辫子剪了,剪成了短发。说实在的,俺觉得她更漂亮了。

  俺在校园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俺出身不是红五类,不行。俺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壹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俺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把非红五类出身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俺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院里很乱,惠芬三姐带了好几个大学的红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

  象是全院大扫除,各家的东西都摆到了院子里。咱们家里也都空了,父亲、母亲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声说着什么,很恐怖、很警觉的样子。

  “真是没臆想到,”母亲说。

  “平时看着可是挺老实的人,”奶奶说。

  “您可别再这么说了,老实人会藏这些东西?”

  “谁呀?藏了什么?”俺问。

  原来是惠芬三姐带着人从哪个最懂戏的老太太家抄出了两箱子绸缎、一盒子金银首饰、还有一本书,书上有蒋介石的像。

  “在哪儿呢?”

  “已经送走了,连东西带人都送走了。”

  俺隔着窗户往外看。又来了几个红卫兵,惠芬三姐正和壹个挺高挺魁梧的男的谈话,嗓门儿很大。她过去可从来不大声谈话的。她还说了一句“X他她妈的”,从表情上看好似她并没有哪么说。也许是俺听错了?咱们校园的哪些女生也都哪么说了。俺觉得咱们男生哪么说说还能……母亲让俺回校园去住。俺上中学的时间时候住校。母亲说:“这一阵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俺去找您。”母亲给了俺三十块钱,六十斤粮票,看来够两个月的伙食费了。

  夜晚,俺蹬上俺哪辆破自行车回校园。俺兜里第壹次掖了哪么多钱、哪么多粮票。道上冷冷清清的。已经是秋天了。自行车轧在于黄的落叶上“嚓嚓”地响。道灯的光线很昏暗,影子从车轮下伸出来,变长,变长,又消失了。俺好似一时遗忘了奶奶,只想着回到校园里该怎么办。哪条道很长,全是落叶……一天,母亲到校园来找俺,对俺说,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单位去,她在哪儿找了一间房;奶奶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时间时候?”

  “前天。”

  “怎么啦?”

  “没怎么。咱们怕出事,和您父亲商量,不如先让奶奶到老家去”。

  俺倒是松了一口气。哪些天听说了好几起打死人的事了。不过坦白地说,俺松了一口气的原因还有壹个:奶奶不在了,他人也许就不会知道俺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了。俺生怕班里的红卫兵知道了这一点,算俺是地主出身。

  “过些时间时候,俺就去看您奶奶,再给她送些东西去。”母亲说,声音有些抖。

  遗忘是为了什么了,俺又回了一趟家(也许是为了拿一件什么东西)。院里已经面目全非了。花没了;地上刨得乱七八糟的,没人管;每棵树上都钉上了一块语录牌;搬来了好几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听说搬到胡同东头的壹个大院子里去了。哪儿原来住着个资本家,被轰走了,空下来不少好房。俺走进屋里,才又臆想到,奶奶走了。屋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只是落满了灰尘。奶奶不在了。奶奶在的时间时候从来没有灰尘。哪个小线笸箩还在床上,里面是一绺绺彩色的丝线,是奶奶作补花用的。俺一样默默地坐着。

  天黑了。是阴天,没有星星。

  奶奶这会儿在哪儿呢?干什么呢?屋里没有他人,俺哭了。俺想起小时间时候,他人对奶奶说:“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奶奶笑笑说:“等不到哪会儿哟!”……海棠树的叶子落光了,没有星星。地球好似变了个样子。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壹个严肃的结尾,大约应该是突然面对了壹个严峻的其实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您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

  接着是轰轰烈烈的两三年。俺时常想起奶奶。可是史无前例的事太多,听也听不过来,想也想不过来。不断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断地看透了许多事情。打人也是为革命,骂人也是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为革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革命。依靠说是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随即也就不值钱。

  接着是上山下乡。抡镢头的为革命而抡镢头,养妾选美的为革命而养妾选美;饥寒交迫的为革命而饥寒交迫,挥霍无度的为革命而无度地挥霍。革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俺在延安插队的时间时候,母亲来信说奶奶回来了,奶奶岁数太大了,农村里没她干的活,公社给了证据,说奶奶改造得好,态度非常老实。

  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户口。

  七二年俺也转回了北京。哪年奶奶七十岁,头发全白了。父亲、母亲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又剩了俺跟奶奶。或者说是,奶奶跟着俺。

  俺已经二十出头了。俺懂得了什么是历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为所以人怎么坏,而是因为所以人类还没有弄看透哪些事情为什么是坏。譬如说奶奶,她还不看透地主为什么坏,就注定是地主了。也能说这是命运,可是革命不正是为了把全人类都从哪种厄运中解放出来么?

  可是哪还是一九七二年。

  俺回到北京的时间时候是半夜。在车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时间时候天还不亮。俺推推院门,院门开了。俺推推屋门,门上有锁。俺一愣。院里的人还都没起。很静,谁家屋里传出响亮的鼾声。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呢?还是哪四棵树,一棵梨树,三棵海棠,可是树叶都被虫子咬得斑斑驳驳的。院里盖起了好几间小厨房,歪七扭八,灰压压的。

  北屋门一响,宋家老头出来了:“哟,您回来啦?您奶奶这几天净念叨您呢。”

  “俺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

  “您没瞧见?就在外头扫街哪。”

  俺跑出院门。远远的晨雾中,有壹个人影,用的是长把笤帚,是奶奶。后来俺才知道,奶奶这么早来扫街,是为了躲过人多的时间时候,怕让人看见。她现在是以壹个地主的身份在扫街,在改造,不是象每当年哪样是卫生负责人。

  奶奶见了俺可是立刻就哭了。

  俺把奶奶搀进屋,劝她,安慰她。俺才不说“这是群众运动,您应每当理解”呢!她怎么会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吗?只是每当俺说到“群众的眼睛是亮的”的时间时候,奶奶才不哭了,连连点头,说街坊邻居对她都不错,街道积极分子对她也不错,居委会主任还偷偷劝她别往心里去,扫起街来也得悠着点。奶奶扫街总是超额,甚至加倍。“还记得八子吗?”奶奶问俺。“必须。”俺早就听说八子这几年在街上很出名,外号叫“八爷”,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她。八子没有去插队。“可不是吗,唉!可是他她见了俺,还是管俺叫奶奶。”奶奶说。这似乎使她非常动容感慨。奶奶又说:“没人的时间时候俺跟八子说,可得好好的,要不将来后悔一辈子。他她倒是低头儿听着。他人说他她,他她连听都不听呢。”“他她进工厂了?”“没有。先前他她想进工厂,人家说他她不去插队,不给他她分配。这会儿人家给他她分配了,他她又嫌上班不好,不去,等着。他她可倒也不缺钱花,又抽烟,又喝酒。他她还老跟俺说:象您这么老实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还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还没个对象。他她哪个对象武斗的时间时候死了,惠芬总还是想着哪个人,时常说点子不着边儿的话,说不是哪个人她就不结婚……可哪个人都死了好几年啦。

  这应该是八子跟俺说的。头些日子,俺扫街时间时候碰上了惠芬,她头儿也不抬。八子说,她不是光不理俺,谁她都不理……”

  俺想起六六年查抄四旧的时间时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壹个男大学生谈话,哪男的又高又魁梧,“他她会不会就是惠芬三姐的对象呢?”

  唉!“奶奶,咱们包扁豆馅饺子吧!”俺说。世上的事都想看透了好似也不符合辩证法。

  “行啊!”奶奶高兴起来:“俺给您钱,您去买肉馅吧。”

  母亲给俺写信的时间时候就说,回了北京好好照顾奶奶,想方法给奶奶弄点好的吃。奶奶壹个人老是熬粥、吃馒头、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买肉,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

  “您管它哪些呢!”俺说:“肉铺里卖肉就是为让人吃的。革命就是为让所有的人都过好日子!”

  “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贫下中农,吃也吃不饱。”奶奶一本正经的神气。

  俺真得承认:奶奶的觉悟比俺高。俺开了个玩笑:“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饱,哪还行?”

  奶奶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可不?在哪些年,这可不是玩笑。

  最终这几年,奶奶依旧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扫街。吃了早饭就去参加街道上办的“专政学习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这么大岁数,挖什么呀?还不够添乱的呢!”俺说。

  奶奶听了不高兴:“俺能帮着往外撮土。”

  “要不俺替您去吧。俺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俺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哪可不行。人家让俺去是信任俺。您可别外头瞎说去。好不容易人家这才让俺去了。”

  奶奶还是哪么事事要强。

  最让奶奶难受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班。哪时间时候,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绝大多数是没有上班的老头、老太太,应该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监视坏人,维护治安。每一个人值两个小时,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热,可是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积极分子来找奶奶,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李老头病了,何大妈家里离不开,一时没处找人去,让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开了,又找棉袄,又找棉鞋。

  秋风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坏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她会等着让您给他她一拐棍儿?”

  “人家这是信任俺。”

  “就算您用拐棍儿把他她的腿勾住了,他她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

  “俺不会喊?”

  “俺替您去吧。”

  “哪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着拐棍儿,提着板凳,掖着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俺出门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壹个老头在聊天。还不到十点。两个人聊得挺热火。风挺大,街上没什么人。哪老头在抱怨他她孙子结婚没有房……十点刚过,奶奶回来了。

  “怎么啦?”奶奶说:“又有人接班了。”脸色挺难看。

  “有人了更好。咱们睡眠。”

  奶奶不言语,脱棉袄的时间时候,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俺给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俺给她按摩腰和背。她还是一到夜晚就腰酸背疼。

  俺想起小时间时候给奶奶踩腰,觉得她的腰背是哪样漫长。如今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俺看见奶奶在擦眼泪。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俺说。

  “赶情您们都没事儿。俺妈算是瞎了眼,让俺到了您们‘老史家’来……”

  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咱们居住的这颗星球……哪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岁。哪夜奶奶没有再醒来。俺发现的时间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凉。估计是脑溢血。很也许是脑溢血。

  给奶奶穿鞋的时间时候俺哭了。哪双小脚儿,似乎只有壹个大拇趾和壹个脚后跟。这双脚走过了多少道呵。这双脚曾经也是能蹦能跳的。

  如今走到了头。也许她还在走,走进了天国,在宇宙中变成了一颗星星……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现在,在任何场合,俺都敢于承认:俺是奶奶带大的,俺爱她,俺忘不了她。而且她实在也是爱这新社会的。

  壹个好的社会,是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爱的。奶奶比哪些改造好了的国民党战犯更有理由爱这新社会。知道她这一生的人,都不怀疑这一点。

  必须,最终这几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俺不能原谅自个的是这样一件事:哪时每日夜晚,奶奶都在灯下念报纸上的社论。在哪个“专政学习班”里,奶奶是学的最好的壹个。她一字一顿地念,象每当年念扫盲课本时哪样。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书。显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时看看俺,想找机会机遇让俺给她讲一讲。俺故意装得很忙,不给她这个机会机遇,心想:您就是学得再好再虔诚些,人家又能对您怎么样?哪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间时候,净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论。奶奶给俺倒茶,终于找到了机会机遇。

  “您给俺讲讲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您不告诉俺,俺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

  奶奶分明听出了俺的话外之音。她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响。第二天夜晚,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自个念报纸,不再问俺。俺一看她,她的声音就变小,挺难为情似的……老海棠树还活着、枝叶间,星星在天上。俺认定哪是奶奶的星星。

  据说有一种蚂蚁,遇到火就朋友们(www,ajml,cn)抱成壹个球,滚过去,总有少些被烧死,也总有少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道本来很艰难。前些时间时候碰上了惠芬三姐,听说因为所以她文革中作了些错事,弄得她很苦恼,很多事都受到影响妨碍。俺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道,人类才变得比哪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道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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