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滑竿

　　黄河边上的驴子，垂着头的，细腿的，穿着自个的破烂的毛皮的，它们划着无边苍老的旷野，如同枯树根又在人间活动了起来。

　　它们的眼睛永久为了遮天的沙土而垂着泪，鼻子的响声永久搅在黄色的大风里，哪沙沙地足音，只有在黄昏往后，所有都停息了的时间时候才能听到。

　　而四川的轿夫，同样会发出哪沙沙的足音。下坡道，他她们的腿，轻捷得连他她们自个也不能够止住，蹒跚地他她们控制了这狭小的山道。他她们的血液骄傲的跳动着，好似他她们停止了呼吸，只听到草鞋触着石级的声音。在山涧中，在流泉中，在烟雾中，在凄惨的飞着细雨的斜坡上，他她们喊着：左手！

　　迎面走来的，担着草鞋的担子，背着青菜的小孩子，牵着一条黄牛的老头，赶着三个小猪的女人，他她们也都为着这下山的轿子让开道。因为所以他她们走得快，就像流泉一致的，一刻也不能够止息。

　　一到拔坡的时间时候，他她们的脚步声便不响了。迎面遇到来人的时间时候，他她们喊着左手或右手的声音只有粗嘎，而一点也不强烈。因为所以他她们起始开端喘息，他她们的肺叶起始开端扩张，发出来好象风扇在他她们的胸膛里煽起来的声音，哪破片作的衣裳在吱吱响的轿子下面，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摆动。汗珠在头发梢上静静的站着，他她们走得每当心而出奇的慢，而轿子仍旧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着大风向前走，像是海船临靠岸时遇到了潮头一致困难。

　　他她们并不是巨象，却发出来巨象呼喘似的声音。

　　早晨他她们吃了一碗四个大铜板一碗的面，夜晚再吃一碗，一天八个大铜板。甚或有一天不吃什么的，依靠抽一点鸦片就能。所以瘦弱苍白，有的像化石人似的，还有点透明。若让他她们自个支持着自个都有点奇怪，他她们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

　　可是来往上下山的人，却担在他她们的肩上。

　　有壹次俺偶尔和他她们谈起作爆竹的方法来，其中的壹个轿夫，不可是晓得作爆竹的方法，还晓得作枪药的方法。他她说用破军衣，破棉花，破军帽，加上火硝，琉璜，就能作枪药。他她还怕俺不看透枪药。他她又说：

　　“哪就是作子弹。”

　　俺就问他她：

　　“您怎么晓得作子弹？”

　　他她说他她打过贺龙，在湖南。

　　“您哪时间时候是每当官吗？每当兵吗？”

　　他她说他她每当兵，还每当过班长。打了两年。后来他她问俺：

　　“您晓得共党吗？打贺龙就是打共党。”

　　“俺听说。”接着俺问他她：“您知道现在的共党已经编了八道军吗？”

　　“呵！这俺还不知道。”

　　“也是打日本。”

　　“对呀！国家到了危难的时间时候，还自个打什么呢？一齐枪口对外。”他她想了一下的样子：“也是归蒋委员长领导吗？”

　　“是的。”

　　这时间时候，前边的哪个轿夫一声不响。轿杆在肩上，一会儿换换左手，一会儿又换换右手。

　　后边的就接连着发了议论：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齐。中国人心齐，他她就治不了。前几天飞机来炸，炸在朝天门。哪好作啥子呀！飞机炸就占了中国？咱们可不能讲和，讲和就白亡了国。日本人坏呀！日本人狠哪！报纸上去年没少画他她们杀中国人的图。咱们中国人抓住他她们的俘虏，一律优待。可是说日本人也不都坏，说是不每当兵不行，抓上船就载到中国来……”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国老百姓一致好。就是日本军阀坏……”俺回答他她。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过了前边的石板桥，隔着这壹个山头又看到另外的壹个山头。云烟从哪个山慢慢的沉落下来，沉落到山腰了，仍旧往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浅灰色的，大团的游丝似的缚着山腰。俺的轿子要绕过哪个有云烟的尖顶的山。两个轿夫都起始开端吃力了。俺能够听得见的，是后边的这壹个，喘息的声音又起始开端了。俺一听到他她的声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着的活着的蛤蟆。因为所以他她的声音就带着起伏、扩张、呼煽的感觉。他她们脚下刷刷的声音，这时间时候没有了。伴着呼喘的是轿杆的竹子的鸣叫。坐在轿子上的人，随着他她们沉重的脚步的起伏在一升一落的。在哪么多的石级上，若有壹个石级不留心踏滑了，连人带轿子要一齐滚下山涧去。

　　因为所以山上的道只有二(www,ajml,cn)尺多宽，遇到迎面而来的轿子，往往是彼此摩擦着走过。假若摩擦得厉害一点，谁若靠着山涧的一面，谁就要滚下山涧去。山峰在前边哪么高，高得插进云霄似的。山壁有的地方挂着一条小小的流泉，这流泉从山顶上一样挂到深涧中。再从涧底流到另一面天地去，就是说，从山的这面又流到山的哪面去了。同时流泉们发着唧铃铃的声音。山风阴森的浸着人的皮肤。这时间时候，真有点害怕，可是转头一看，在山涧的边上都挂着人，在乱草中，耙子的声音刷刷地响着。原来是女人和小小孩子在集着野柴。

　　后边的轿夫说：

　　“共党编成了八道军，这俺还不知道。整天忙家庭生活状态……连报纸也不常看（他她说过他她在军队常看报纸）……整天忙家庭生活状态对于国家就疏忽了……”

　　正是拔坡的时间时候，他她的话和轿杆的声响搅在了一起。

　　对于滑竿，俺想他她俩的肩膀，本来是肩不起的，可是也肩起了。本来不应该担在他她们的肩上的，可是他她们也担起了。而在担不起时，他她们就抽起大烟来担。所以俺总以为抬着俺的不是两个人，而像轻飘飘的两盏烟灯。在重庆的交通运转却是掌握在他她们的肩膀上的，就如黄河北的驴子，垂着头的，细腿的，使马看不起的驴子，也转运着国家的军粮。

　　一九三九年，春，歌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