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猪与鸡

　　窗外，树梢微微在摆动，阳光把绿叶子照成了透明的，在一张摊开的树叶的背面，俺看见一粒小虫的黑影。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从树梢飞过，隐没在作为背景的蓝天里去了。俺的眼光还在追寻蝴蝶的影子，却被屋檐拦住了。小麻雀从檐上露出壹个头，马上又缩回去，跳走了。树尖大大地动了几下，俺在房里也感觉到一点爽快的凉意。窗前这棵树是柚子树，枝上垂着几个茶碗大的青柚子，现在还不是果熟的时间时候。可是是天气已经炎热了，俺无意间伸手摸前额，俺触到粒粒的汗珠。

　　现在大约是上午九点钟，这是院子里最清静的时间时候。每日在这些时间时候，俺能在家里读两三个钟头的书。所以上午的时间是俺最喜欢的。这一天虽说天气较热，可是俺心里仍然很安静。

　　这是俺的家，然而地方对俺却是陌生的，俺出门十多年，现在从几千里以外回来，在这里还没有住上壹个月。房子是一排五间的上房和耳房，住着十来个人，中间空着一间堂屋，却用来作客厅和饭堂。咱们住得不算挤，也不算舒服，白天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到学堂上课、上机关办公，只剩下俺壹个在家里，俺像壹个客人似的闲住着。除了上街拜访亲友、在家读书写字或者谈谈闲话外，俺没有别的事情。用“闲静”来形容俺现在的家庭生活状态，这个形容词倒很恰每当。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在石板道上响起来，声音又渐渐地消失了，俺知道这是谁在走道，俺不知不觉地皱了皱眉。这也许是一种下臆想到的动作，可是这样的动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俺抬起头凝视窗外的蓝天和绿树，俺似乎在等待什么。

　　“×妈的，哪个龟儿子又在说老子的闲话!老子喂个把猪儿也不犯法嘛!家庭生活状态这样涨法，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来花?喂猪也是经济呀!”有人在大声讲话，声音相每当清脆，仿佛是从十七八岁的少女口中吐出来的。可是是不用看俺便知道谈话的是哪个三十几岁的寡妇冯太太。壹个多钟头以前俺还看见她站在天井里柚子树旁边，满意地带笑望着一头在泥地上拱嘴的小黑猪，和五只安闲地啄食虫豸的小黄鸡。她的眼光跟着猪和鸡在动，她嘴里叽咕地讲了几句话。她穿一件黑绸旗袍，身材短胖，脸色黑黄，是个扁圆的脸，嘴唇薄，不时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俺心里暗笑，想着：这柚子树下的人、猪、鸡，倒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她好似觉察出来俺在看她，她忽然掉转身子，略带忸怩地走出去了。

　　为着这猪和鸡，咱们院子里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吵架的事。大约在十二三天以前，也是在晴明的早晨，说是左边厢房住客的儿子把小鸡赶到厕所里去了，这位太太尖声尖气地在庭前跳来跳去，骂哪个王家小孩。她的话照例是拿“狗×的”或“×妈的”开头。

　　“您狗×的天天就搞老子的鸡儿，总要整死几个才甘心!老子哪点儿得罪您吗?您爱耍，哪儿不好耍!作啥子跑到老子屋头来?您默倒默倒：四川话，“心中臆想到”、“以为”的意思。老子怕您!等您老汉儿老汉儿：父亲。回来，老子再跟您算账。您狗×的，短命的，您看老子整不整您!总有一天要您晓得老子厉害。”

　　“您整嘛，俺怕您这个婆娘才不是人。哪个狗搞您的鸡儿?您诬赖人要烂舌头，不得好死!”王家小孩不客气地回答。

　　“您敢咒人!不是您龟儿子还有哪个!您不来搞俺的鸡儿，俺会怪您!老子又没有碰到您，您咒老子短命，您才是个短命的东西!您挨刀的，俺×您妈!”

　　“来嘛，您来嘛，俺等您来×，脱了裤子，俺还怕您……”

　　冯太太气得双脚直跳，她自然不肯甘休，两个人谈话越来越龌龊了。俺也不想再听下去。他她们大约吵了大半个钟头，王家小孩似乎讲不过往外溜走了。剩下冯太太壹个人得胜般地咒骂一会儿，院子里才静下来。俺吃过中饭上街去时，看见小鸡们在树下安闲地散步。俺走过巷子旁边的小独院，门大开，堂屋中一桌麻将牌，围着方桌坐的四位太太中间，就有哪个先前同小孩吵架的中年妇人。她好似正和了大牌，堆着笑脸，发出愉快的笑声。夜晚俺从外面回来，四位太太还没有离开牌桌，不过代替阳光的现在是五十支烛光的电灯了。

　　又有壹次两只小鸡跑进咱们房里来找食物。被俺的壹个最小的侄儿赶了出去，哪时她刚从右边厢房里出来，看见这个情景，不高兴地在阶上咕噜了好一阵子，不可是咕噜，而且扬声骂起来：　“您好不要脸，自个家里有东西您不吃，要出去吃野食子，给人家撵出来，您就连腔都不敢开了。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没有人答话，俺叫侄儿不要理她。小侄子低声在屋里骂了三四句，就埋头去读书了。

　　她继续骂：“挨了打，就不作声了，真是贱皮子。二天您再跑到人家屋里头去，人家不打死您，俺也要打断您的腿!”

　　还是没有人出来理她，她胜利了。大约半个钟点往后俺又看见她坐在牌桌上，不过嘟起嘴，板着脸。

　　“二天”小鸡照常到咱们的屋里来，侄儿不在家，俺让它们随意在各处啄食。她哪时在院子里讲话，似乎应该看见小鸡们的进出，可是是她有说有笑地走出去了。也没有人看见她打断小鸡的腿。

　　又一天她的小鸡少了一只，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者就如她后来所说被王家小孩弄死了也未可知，或者是淹死在什么沟里了，总之她没有把它找回来。于是黄昏时间时候她站在院子里骂：　“狗×的，龟儿子，死娃子，偷了老子的鸡儿，×妈的，吃了就胀死您，闹死闹死：毒死。您，鲠死您，把您肚子、肠子、心子、肝子，都烂出来，给鸡儿啄，狗儿吃。您不得好死的!……”

　　没有人答话。俺故意立在窗下看她咒骂。她穿着一件条子花布的汗衫和一条黑湖纟刍裤子，手舞着，脚跺着，一嘴白牙使她的黑黄脸显得更黑黄了。

　　“哪个偷老子鸡儿的，有本事就站出来，不要躲在角角头角角头：角落里。装新娘子。老子的鸡儿不是好吃的，吃了要您一辈子都不得昌盛，一家人都不得昌盛!……“

　　“真像在唱《王婆骂鸡》《王婆骂鸡》：川戏名。，”俺的侄儿走到俺旁边轻轻地笑着说。俺也忍不住笑了。

　　她整整骂了壹个钟点。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她又在自个的房门口骂起来，差不多是同样的话，还有：　“您偷老子的鸡儿嘛，您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二天老子查出来，不打死您，也要掐死您，您死龟儿子永久长不大的!……唉，若不是因为所以家庭生活状态艰难，哪个愿意淘神喂鸡儿?……您这个小东西，把老子整得好苦，您这个没良心的，短命的!……”

　　“您在说哪个，讲看透点!”王家小孩从房里走出来，冷冷地打岔说。他她不过十一二岁，瘦长脸，颧骨略高，下巴突出。

　　“说哪个，俺就说您!说您死龟儿子，看您敢把老子咋个咋个：怎样。!俺×您妈，俺×您先人!”妇人双脚跳着，好似要扑过去似的大声说，脸挣得红红的，可是是她和哪小孩中间还隔着壹个天井。

　　“您说俺，话就要讲清楚点，不要带把子。”小孩带着大人气指斥道：“您又要×妈×娘的!您给人家×惯了，才随时挂在嘴头。哪个稀罕您的鸡儿?您怕人偷，您黑了黑了：夜里。抱着睡眠好啦……”

　　妇人被这几句话激得更生气了。她这次真的跳下天井里去，不过走了三四步就站住了。她口水四溅，结结巴巴地骂道：　“您骂俺……好……俺不跟您死龟儿子吵!等您妈回来，俺要她给俺讲讲清楚，真是您妈给您爹×昏了，才生出您这种短命儿子来!”

　　往后是一番激烈的争吵咒骂。只是话太肮脏，俺受不了，只好牺牲了读书时间，出去拜访朋友。

　　哪是前两天的事。

　　猪是新养的，关于猪似乎还不曾有过大的争吵。所谓“闲话”，俺倒听见过几次。院子里添了一口猪，到处都显得脏一点。同院子的人似乎都不满意，也有人咕噜过，俺的侄儿侄女们就发过怨言，可是是还没有谁出来向冯太太提过抗议。这时她忽然提起喂猪的闲话，大概或许她自个听见了什么了。不过这件事跟俺不相干，俺也不去注意。

　　“冯太太，您倒打得好算盘，鸡儿也喂，猪儿也喂。”壹个老太婆的羡慕的声音插进来说，“每当今猪肉涨到八块多了。”

　　“严老太，您还不晓得，说起喂鸡儿猪儿，真把俺淘够神了，天天在操心，夜晚觉都睡不好。一会儿龟儿子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一会儿猪儿又闯祸了。就是为这几个小鸡，俺跟狗×的王家娃儿不晓得吵了好多架!真是淘气得很。不是俺吃饱饭没有事情作，实在家庭生活状态太高了。不然哪个狗×的还来喂啥子鸡儿猪儿的。”冯太太带笑地说，似乎她对她的猪儿鸡儿十分满意。

　　“是啊，不说鸡，俺是两个多月连猪油气也没有沾到了。鸡蛋也要卖一块钱壹个，说起来简直要吓死人。”严老太太叹气似的说。

　　“是啊，现在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冯太太应道，过后她又许愿道：“下了蛋，俺给您老人家送几个过来。”

　　“不敢每当，不敢每当。”严老太感谢道；停一下她又说：“到哪时又不晓得会涨到几块钱壹个啊。”

　　“哪个又晓得啊。”冯太太接口道。

　　“听说昆明阴丹布跌到一块钱一尺啦。”严老太像报告要紧消息似的说。

　　“哪儿有的事，您信人家说!这儿阴丹布只见涨，差不多二十块了。”冯太太高声应道。

　　在她们谈话的时间时候三只小鸡先后跳进了咱们的房里，居然悠闲地在屋里散步起来。

　　“您看，它们又跑到人家屋头去?，喊也喊不听。严老太，为了这些鸡儿俺不晓得操多少心，呕多少气，说起来真伤味。您老人家也晓得俺是出名好赌的，这几天俺连牌也没有摸了。“

　　“是啊，俺正奇怪咋个这几天没有看到您在张家打牌，俺猜未必您戒了赌吗?又没有听说您跟哪个吵过架。原来是这回事。其实打牌也是混时间时候，喂鸡儿不可是混时间时候，还会赚钱。”严老太附和地说。她又顺口添了一句恭维话：“到底还是您冯太太能干。”

　　“哎哟，严老太，您倒挖苦起俺来啦!俺哪儿配说能干!”冯太太大惊小怪般地说。“其实这个年头想点法子挣点外水，也是不得已的事。要靠咱们老爷留下来的哪点儿钱，哪儿能够过日子!严老太，您想想，俺每当初搬进来的时间时候，才五块钱的房钱，现在涨到五十块了，听说必须要涨嘞。”

　　“您们哪位方太太说是很有钱，公馆就有好几院，家里人丁又少，也不争不争：不差。这几个房钱。咋个必须要涨来涨去?”严老太接嘴说。

　　“越是有钱人，心越狠。几间破房子，一下雨就漏水，一吹风就掉瓦。若不是因为所以在抗战时期租房子艰难，俺老早就搬家了，看她老婆子又把俺咋个!”冯太太气愤地说。

　　“不要再说，她来啦，就是方太太。”严老太低声警告道。

　　“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来了总没有好事情。”冯太太咕噜道。　俺等候着，果然不多久就响起壹个女人的高而傲慢的声音：“喂，哪儿来的猪儿?俺的房子里头不准喂猪。是哪个喂的?给俺牵出去。”

　　声音比人先进来，然后听见她招呼：“冯太太，您每当今没有走人户走人户：出门拜客。去?”

　　冯太太讲了两句应酬话，房东太太又大声嚷着：“冯太太，您晓得是哪个喂的猪，俺这房子里头是不能喂猪的!如今越来越怪，天井里头喂起猪来了。俺不答应，俺不答应!”

　　“方太太，俺哪儿晓得，俺一天又难得在屋头。”冯太太支支吾吾地说。

　　“俺顶讨厌猪。又肮脏，又难看，到处拱来拱去，要把房子给俺拱坏了。租几个房钱不打紧，把房子拱坏了，俺哪儿来钱培修!”房东太太说着又发起牢骚来了：“如今租房子给人真值不得，几个租钱够啥子用，买肉买不到几斤，买米买不到一斗，还把房子让给人家糟蹋，好好的房子给您来喂猪。”

　　“方太太，您也不要呕气。俺就没有糟蹋过您的房子。俺这个人是顶爱干净的。俺住他人房子也就每当成自家房子一致爱惜。咱们老爷生前就时常夸奖俺这个爱干净的脾气。”冯太太有条有理地掩饰道。

　　“哪么俺倒应每当给您冯太太道谢?。”方太太讽刺般地说。

　　这时意外地插进来壹个小孩的清脆的声音：“冯太太，您的猪儿今早晨又跑到咱们屋里头来过。”

　　“您背时鬼，哪个要您龟儿子来多嘴?”冯太太气恼地骂起来。

　　“冯太太，是您喂的猪?您刚才还说您不晓得。”方太太故意惊怪地问道。俺从声音里听出她的不满来了。

　　“是俺喂的又咋个?×妈喂猪又不犯王法!家庭生活状态高，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这是经济呀!公务人员也有喂猪的。俺壹个寡妇就喂不得!”冯太太突然改变了腔调厉声答道，似乎已经扯破脸皮，她用不着再掩饰了。

　　“房子是俺的，俺不准喂就不能喂!”

　　“俺出钱租的，俺高兴喂就要喂。俺偏要喂，看您把俺咋个!”

　　“您不要横扯。俺把您咋个?俺要喊您搬家!”

　　“俺偏不搬!俺出得起钱，俺不欠房租，您凭啥子喊俺搬!”

　　“好，您出得起钱，俺给您讲，从下个月起房钱每一家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块。您要住就住，不住就搬。俺没有多的话，您不把猪牵开，房钱必须要格外加五十。话说得很看透，二天您不要怪俺反面无情。”

　　“您乱加房钱，俺不认。您凭啥子要加俺房钱!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偏不加房钱，也不搬，看您把俺咋个!”

　　“俺也不跟您多说。到时间时候俺会喊人来收房钱。房子是俺的。俺高兴加多少就加多少，住不住随您!目前家庭生活状态这样高，单靠这点儿房钱也不济事。俺不加，俺拿啥子来用!”方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大段，不等冯太太答话，便回过头对王家小孩说：　“王文生，您记到给您妈说一声，下个月起房钱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不要记错?。俺走了。”

　　她真的转身走了。冯太太在后面叽咕地骂着：　“您老不死的，卖×的，快五十岁的人啦，还擦脂抹粉卖妖娆作啥子!您就只会迷住您们的老爷。您默倒老子会看得上您。老子有钱喂猪也不喂您狗×的!您少得意点。二天壹个炸弹把您房子一下子炸得精光，老子才安逸嘞!”

　　“房子炸光了，看您又有哪点优势?”王文生幸灾乐祸般地说。

　　“哪个喊您龟儿子乱岔嘴!应该是您狗×的闹出来的祸事!”冯太太忽然扬起声音骂道，“您告状告得好，俺默倒您有多大多高的赏嘞!您们还不是要涨房钱?您默倒给老妖精舔沟子舔沟子：拍马屁。一下就舔上了!您这个不要脸的死龟儿子!”

　　往后这大人同小孩的吵架又起始开端了，大约继续了二十多分钟。三只小鸡似乎在俺房里玩够了，又慢慢地走出去。冯太太好似出街去走了一趟。大半天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就只有一只峰子嗡嗡地在玻璃窗上碰来碰去。天显得更蓝。树叶显得更亮。俺感到一点倦意了。

　　下午俺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见一阵“伙失伙失”的声音。走出房门，俺看见冯太太正躬起身子在哪里赶猪，她笑容满脸，并且带着柔爱的眼光看她的小猪。猪并不太小，已经有普通的狗哪样大，全身灰黑色，拱起嘴，蠢然地摇摆着身子。

　　夜晚俺同侄儿侄女们谈着冯太太的事。已经过了十点多钟，右边厢房里忽然响起一阵“呜呜……打打”的尖声。俺一听就知道是冯太太的声音。

　　“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俺哪个最小的侄儿说，他她满意地微微一笑。

　　这夜晚冯太太为了黄鼠狼拖鸡的事闹了三次，有壹次似乎在半夜，还把俺从梦中吵醒来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左右，冯太太在院子里同王家小孩大声讲话。这次不是相骂，她的语调相每当温和：　“王文生，俺求求您。您不要再整俺的鸡儿，您作作好事吧，俺就只剩下这壹个鸡儿了。说起来好伤味，好容易长大一点儿，昨夜晚全拿给黄鼠狼拖走了，就只剩下这壹个孤孤单单的。俺好不伤心!您还忍心再整俺，俺又没有得罪您……”

　　这种带点颓丧的告饶的调子倒使王文生满意了。他她笑着，不答话，却跳跳蹦蹦地跑出去了。王文生的母亲在城外作事，壹个星期里回来住两天。他她父亲是壹个三十几级的公务员，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后回家。没有人管束这个小孩子，有壹个十六七岁的聋丫头伺候他她。　王文生的影子不见了，冯太太在后面低声骂了一句：“短命的畜生，不得好死的。”聋子丫头站在房门口嘻嘻笑着，听不见她的话。

　　过一阵冯太太进房去了。王家小孩又高高兴兴地跳进来。他她忽然爬上一棵树，坐在桠枝上，得意地哼着抗战歌。小黑猪在树下拱来拱去。孤独的小鸡没精打采地在土地上找寻食物。

　　壹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冯太太，咱们太太请您快点去。”这是外面哪个独院里的丫头在讲话。

　　“好，俺就来。”冯太太在房里应道。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的。她看看猪和鸡，又看看坐在树丫枝的王文生，便站住装出笑脸对哪个小孩子说：　“王文生，难为您给俺看看猪儿鸡儿，不要它们跑出去。将来喂大了卖到钱，好请您吃点心啊。”

　　“俺晓得，”王文生不大客气地点头应道。他她望着冯太太的移动的背影，仍旧舒适地哼他她的歌，可是等到影子消失了时，他她忽然轻蔑地说：“哼，您的猪儿长得大，俺才不姓王嘞!哪个稀罕您的点心?您这个泼妇!”

　　他她一下子就从树上跳下来，身子闪了闪，一只脚跪在地上，幸而有手撑住，没有完全扑倒。他她起来，看见聋丫头在房门口笑，就抓起一把泥土向她掷过去。丫头跑开了。他她不高兴地骂着：　“俺×您先人!有您狗×的笑的!”

　　往后院子里又显得十分清静了。俺从玻璃窗看出去。没有人影，猪躺在树下，鸡懒洋洋地在散步。

　　俺的脸还没有离开玻璃，就看见冯太太一摇一拐地走进来，皮鞋橐橐地响着，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动。

　　“哪个小鬼跑出去了，这儿也要清静得多。”她在自言自语。忽然她带了惊讶的声调：“咋个，每当今猪儿萎琐琐的，未必生病?。”

　　她走下天井去，关心地看着小猪，然后“伙失伙失”地赶它起来。十多分钟往后她才走进右边厢房，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口里咕噜着，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终还回头看了看天井。　　三天后，其实俺记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两点钟俺流着汗从外面回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太阳晒在头顶上。俺走进大门口，碰见房东太太气冲冲地走出来。她脸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东一团西一块，让衰老的皱纹全露出来，电烫的蓬松的长头发披在颈后，(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新烫的，俺前天才最强大脑听见侄女们讲过电烫的价钱：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着她的相每当肥壮的身子。一股廉价的香水味(现在不能说是廉价了)向俺扑来，俺不觉想起了“老妖精”三个字。她后面跟着壹个穿短衣服的粗壮的中年汉子。

　　冯太太领口敞开，坐在房门口哭着，骂着：　“……您狗×的，卖×的，您赔俺的猪儿，赔俺的猪儿!……您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万一俺的猪儿有个三长两短。”(俺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听见。)“老子要您抵命。……您默倒您有钱就该狠!老子住您房子，又不是不给钱。就说喂个把猪儿，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少些恶毒的咒骂。

　　严老太和独院里的张太太在旁边论断这件事情，发出几句批评方太太的言论，不过调子相每当温和。从她们的谈话，俺才知道方太太带了壹个用人来向冯太太交涉，最终大吵一顿。方太太还吩咐用人把小猪踢打了几下。她们谈够了时，才挨近冯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冯太太，算了吧，人家有钱有势，是您惹得起的?况且是为了这点儿小事情。猪儿本来就难喂大。您看它这两天萎琐萎琐的，就像害病的样子。俺看还是趁早把它卖掉换几个钱回来好些……”严老太慢吞吞地劝道。

　　“俺不，俺不!俺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过搬家!”冯太太带着哭声倔强地说。不过她不久便收了眼泪。她向这两个朋友发了一通牢骚，吐了少些咒骂，听了好些安慰的话，后来就跟着她们走出去了。

　　院子里静静的，猪昏迷似的躺在地上，它身上并没有显着的伤痕。忽然它睁起眼睛望着俺，这是多么痛苦而无力的眼光。

　　俺走进房里，大哥和嫂嫂从乡下回来了，他她们正和侄儿侄女们谈论加房钱的事。房东太太刚才来讲过，口气比咱们想象的温和些，说是只加五十元房钱，三百元押租。她对冯太太却提出了较苛刻的条件，所以还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使得两个女人几乎相打起来。小猪就是在两人的争吵中被用人打伤的，要不是张太太们来劝解，事情还不会这样简单地结束。

　　大约过了壹个钟头，俺哪个最小的侄儿进来悄悄地对俺说：“四爸，您快去看，冯太太在给猪儿洗澡。真正滑稽。”

　　俺跟着他她出来，立在窗下。树干并没有遮住俺的眼睛：冯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从旁边壹个脸盆里蘸水来刷洗小猪的身子。小猪有气无力地不断地呻吟，冯太太接连地在说安慰的话。　这晚俺和大哥嫂嫂们出去吃茶，看见冯太太躬着腰“伙失伙失”地、小心翼翼地赶小猪进圈(俺应该加一句说明：猪圈在冯太太的住房后面，由一条小巷通进去)。小猪没有知觉似的躺在地上，只微微动一动身子。冯太太表现了极大的忍耐力，她始终温和地挥动着手，温和地呼唤小猪。

　　第二天俺便没有看见小猪出来，再过一天逼近正午的时间时候，俺听见冯太太同严老太讲话。

　　“每当今更不行了，起也起不来，也不吃东西，就翻着白眼儿。俺望它，它也眼泪水汪汪地望俺，俺心里头真难过。畜生跟人是一致，它也有心肠，啥子都懂得，就是讲不出来。”这是冯太太的声音，忧郁中含得有焦虑。

　　“俺看就是哪天打伤的，内伤很重，您给它敷点药嘛，看有效没有效。”严老太说。

　　“它会谈话也就好?。俺不晓得它病在哪儿，不能给它治病，只是空着急有啥子用。严老太，请您找人给俺问一问，看能不能想个啥子法子……”

　　往后的话被侄儿侄女们打断了，他她们一窝蜂地跑进房来，唤俺去吃中饭。其实冯太太的话是继续讲下去的，只是俺无法听清楚罢了。

　　这天没有到天黑，小猪就死了。俺看见冯太太壹个人坐在房门口伤心地哭，才知道猪死。她不吵不闹，声音不大，埋着头，寂寞的哭声中夹杂着喃喃的哀诉。

　　没有人理她。起初王文生同他她的聋丫头含笑地看了一阵。王文生手里捧着壹个饭碗大的青柚子，大约是他她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先前俺还看见他她爬上哪棵柚子树。后来他她逼着聋丫头同他她抛柚子玩，不再注意冯太太的事了。看热闹的人自然不止这两个，可是往后都散去了。夜掩盖了她的影子。夜吞没了她的声音。

　　这一夜又被日光驱逐了。以(www,ajml,cn)后俺经常常常看见冯太太在院子里用米或者饭喂哪只惟一的小鸡，有时也喂喂从屋檐上飞下来啄食的麻雀。鸡渐渐地长大了。它闲适地在天井里跳来跳去，可是是总带一点寂寞的神气。　　又过了几天，到这个月底，冯太太搬走了。俺没有看见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只听见说是她壹个人照料着车夫搬走的。她的东西不多，可是是她也来回跑了三趟。看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这附近。没有人给她帮忙。她这个人没有知己的朋友，也是能料到的事。　俺的最小的侄儿对俺说起冯太太搬家的事情，他她觉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小孩子似的把小鸡抱在怀里，小心地坐上了黄包车。

　　冯太太搬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房东来看了看空房子，吩咐哪个跟她来的用人把房屋打扫一番。下午新的房客搬来了，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讲一口上海话，衣服华丽，相貌也很漂亮。这对夫妇仿佛还是新婚的，两人感情很好，每日傍晚男的从办公处回来往后，院子里就有了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据说这对新夫妇是房东的亲戚。所以房东到咱们的院子里来的次数也多了。往后不用说天井里石阶上都非常清洁，再也不会有猪和鸡的脚迹。

　　只是俺的房间在落雨时仍然漏水，吹大风时仍然掉瓦，飞沙尘。

　　一九四二年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