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经典美文,沉睡的大固其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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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子建:沉睡的大固其固

  又是壹个冬天。又是壹个冬天中日落的时刻。

  太阳像个玩累了的小孩子,一屁股沉坐到山下去了。云霓以它宏大、壮阔的气势和美丽的姿容,从西南角一样扯到西北角,沸涌了整个西边天。哪云霞红中间灰,灰中添粉,缭缭绕绕,宛若升腾在大地的一团火焰。

  云霞的上面是灰白惨淡的天,它的下面,则是生长着樟子松林的青黛色山峰,山峰的下面是无际的、一样伸向东方的原野。在原野的起点上,兴起了一座县城。

  再往东,山峦便兵分两道地向前延伸着。一道顺东北方向盘起伏跌宕,一道沿东南方向盘平缓滑行,一样绵亘十余里,两道兵马才骤然相接在一起。之后,没有动一枪一炮,便又拉开阵势,各抱地势,盘盘囷囷地向东挺进。

  咱们要讲的这个小镇,是远离县城十余里,正处在两脉山交接处的葫芦口似的地方。

  它的地势比较高,站在这里,能望见远处的县城。此刻,这幅巨大的云霓画卷,就好似飘拂在小镇脚下的一条方巾。而哪座县城,由于受了天色的影响妨碍,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模模糊糊、忽隐忽现地闪烁着。百户人家的小小山村里,正过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刻板的傍晚家庭生活状态。

  板夹泥小屋居多,这是小镇诞生的纪念物;北山墙换上砖的房屋有十多座,属于更新中小镇的第二代产物;而独一无二的一幢大红砖房,威风凛凛地挺在哪里,是上级为这所小学筹建的。它的原因并不复杂,在壹次大暴雨的袭击下,小校园哪摇摇欲坠的房子的山墙倒塌了。每当时学生们正上课,砸伤了五人,所幸没有死亡的现象发生。县里主管教育的同志不得不把这所校园的校长三番五次递上来的、厚厚一叠的报告郑重打量一遍,不无慷慨地拨款救“灾”。红砖房犹如鹤立鸡群,是小镇人们的惟一骄傲。此刻,在小镇的一条幽僻的深雪巷中,传来了相面人摇铃的声音。

  嘎吱嘎吱……铃铃、铃铃铃……大头鞋踩雪的声音和铃声交糅在一起,向小镇的人们进行着最终的乞求和诱惑。

  然而,哪一家的大门也没有再打开。也许是人们对他她厌烦了,也许是饥饿的肚皮正在促使人们全力以赴地忙着晚饭,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没有人再把这相面人请进屋来。他她也就像笨拙肥胖、浑身乌黑的北极熊一致,慢吞吞地步出小巷,踏上公道,心满意足地拍着腰包下山了。

  云霓变暗了,哪红颜色在逐渐减淡,而乌青的颜色却浓重了,天也更灰暗了。

  媪高娘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摆着扑克,她的孙女楠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奶奶,饿死了,俺先吃了。”

  “嗯,吃吧,去吃吧。”

  她仍旧在倒扑克、抽对儿。一络白发飘到满是皱纹的额头上。

  “对圈,嗯,好,有贵人。再抽一张看看。”

  她自言自语着,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又抽出一张。

  “红桃尖,好,好!圈配尖,贵人指道,又是红的,能走通!楠楠,给奶奶端碗饭来!”

  媪高娘兴致勃勃地把扑克捋在一起,在炕沿上敦了又敦,齐刷刷地装到盒子里。

  楠楠答应着,盛了一碗黏黏乎乎的大楂子粥,递给奶奶,又从咸菜缸里拽出一截黄瓜咸菜。

  她们就这样起始开端了晚饭。楠楠吃得很快,她放学时和同学们约好了,每当今夜晚去刘小娜家看电视。听小娜说,电视上的人可清楚呢,一蹦一蹦的,有的唱歌,有的演戏,还有的说相声。她还说哪电视就跟她家装小鸡的纸盒箱子一般大,一通上电就能看见人。“奶奶,俺上小娜家去了。”“嗯。”“她家有电视,她让咱们都去看。”“嗯。”“奶奶,您也跟俺去看电视,行吗?”“嗯。”“哪您就快点吃啊。”“嗯。”

  媪高娘不住地嗯啊着,仍然慢条斯理、心不在焉地吃着,她有她的心事。其实,孙女究竟说了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

  在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的每当儿,她听到了相面人的摇铃声。她叫住了他她,把他她带进另一家——哪使小镇所有的人都恐怖的魏疯子家。

  他她是壹个专爱捏老鼠的疯子。他她年轻时是开小火车的,壹次,开到与公道交叉的道口,一辆汽车抢道,两车相撞了。他她是遇难人中的唯一幸存者。他她立刻便疯了,被送去北安治了两次,仍然不见有起色。他她的老婆被他她亲手杀死了,两个小孩子由姥姥家接去抚养,这魏疯子就壹个人生生命活在这里。

  他她的邻居就是媪高娘。

  刚住进这里时,魏疯子倒也安静了许多日。可是有一天,他她突然又犯了病,手里拎着两只老鼠,连蹦带跳地跑到院子,大喊大叫,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一样也没有人敢上前拦住。后来,他她咬牙切齿地把老鼠捏得吱吱直叫,而后哈哈大笑地说:

  “啊哈,您再也不能欺负俺了,俺把您捏死了,捏死了!您这灾星,灾星!啊哈哈……”

  他她高高地挥着胳膊,哪样子,简直像个因为所以得了胜而发狂的拳击家。

  他她就这样壹次壹次地表演类似的闹剧。依靠小镇上一响起这种声音,人们便赶紧关门闭户。年老的人说,这是一种会带来灾难的叫声。依靠他她一出现,人们便惊弓之鸟似的逃散了。

  媪高娘是年轻时就丧了偶的。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县城上班,大儿子把女儿楠楠放在这里与奶奶作伴。她开了壹个豆腐店,每日卖豆腐的时间时候,魏疯子都准时地站在门口,伸出手,要上一块。

  只有媪高娘敢接近他她,他她也只听媪高娘的话。

  相面人说,疯子是小鬼缠了身。因为所以出事的岔道口旁边有几座荒坟,哪些小鬼就化成老鼠来出气索命了,而疯子又把老鼠捏死了,这样,附在他她身上的鬼气就更大了,很依靠吃壹次还愿肉。不然,疯子就会招惹来所有的老鼠,使这个小镇都遭殃。

  温高娘虽不十分相信会有此事,可她的心里仍然是咯咯噎噎的。倘若真的,哪这小镇不就变成壹个鼠镇了吗?她越想头皮越发麻,心也好似让麻绳给揪起来了,难受得不得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见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似的,不停地央求着:

  “先生,老先生,快行行好,使个法吧。咱们这老骨头老肉的倒不怕,死也就死了,快爬到黄土边了,可娃娃们多啊、小啊,行行好吧。”

  是的,自从小镇诞生的第一天起,这里就约定俗成地成了壹个老人与小孩子家庭生活状态的地球。哪时,有了劳动能力、能自个挣口饭吃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由于没有升学考学之“忧”,都报名就业了,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大森林,清林、伐树,住在男女之间只隔着一张草席的帆布帐篷里。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他她们也就自然而然地结婚、安家、生儿育女,他她们开辟了自个家庭生活状态的新天地,理所必须、不无骄傲地作着诞生地的太岁爷。而小孩子们再大少些,就送到小镇上,由父母亲戚抚养,直到上完小学。

  多少年来,一样应该是这样的。

  媪高娘喜欢小孩子。由她亲手接到这个地球上的娃娃,算起来能编成壹个班了。一臆想到小孩子们将要由于壹个疯子而受到连累,嫩嫩的脸蛋将要被老鼠所啃啮,她就心疼得直哆嗦,她怎么能不乞求呢?

  相面人也现出很焦急的神色,叹了口气说:

  “作还愿肉吧。杀一头猪,请来男女老少都吃,就把灾吃没了。”

  “灵吗?”媪高娘站了起来,有些疑惑地问。

  “心要诚,方可灵啊。”

  她依照他她的吩咐给了他她三十元钱。因为所以相面人说要由他她亲手买布,给魏疯子作个“替身”,到了日子,就把它送走。鬼气驱散,疯子也就会好了,小镇也就会得救了。

  几十年的家庭生活状态应该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不管它多么的贫瘠和荒芜,她还是爱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发自内心地爱着。一臆想到壹次还愿肉能解除还未降临到小镇的弥天大祸,她就是作什么也舍得出来的。此刻,她用整个身心,虔诚地这样想着、作着,为魏疯子,为小孩子,为小镇。

  这“贵人指道”不是清楚地向她预示了这些吗?她喝着粥,可眼睛却盯在扑克上。她真的把哪相面人每当作指道的“贵人”了,她感激他她,甚至又深深地埋怨自个给人家的钱太少了。

  “三十元,太少了。能买壹个小镇人的命啊!”

  她不由又自言自语起来。

  “奶奶,您真磨蹭,天都黑了!”

  楠楠见媪高娘嘟嘟哝哝地自顾说起话来,不由得生气了。

  媪高娘终于听进了孙女的话,她连忙笑吟吟地说:“着什么急,大长的夜。奶奶牙口不好,您就不知道心疼?”

  说完,她故意绷起脸。

  “哪人家电视都要开演了,俺都找不着座了。”楠楠好不伤心。

  这一下倒使媪高娘想起了刘合适家买电视的事。县里修电视塔已经有一年了,而小镇的人们却没有一家买电视机。并非是人们手里没钱。这小镇的老人,几乎每一家都多子多女,这些生龙活虎的棒劳力,承包之后,钱票子一把一把地往家里捎。况且老人们夏季种个菜,每日也卖个块儿八角,短不了手上花的。有的人想买,可因为所以没有人打头,不愿意丢人现眼;也有的人认为买哪玩意没用,整天闹闹哄哄的,连个清闲劲都没了;也有的人想买,可却又舍不得花钱。

  媪高娘呢,她是想,钱应该用到每当用的地方,不能胡乱花。就说这房子吧,确实是泥坯都掉了,柱脚也朽了,下雨天纸棚直往下漏水。儿子早就说要翻盖一下,她硬是不肯。一则花钱太费了,二则这老屋多少年都这样住了,觉得舒坦、服帖,若换个空荡荡的大房子,只怕连觉都睡不着呢。再说,这作豆腐的人家,用这样的小屋最合适,因为所以驴拉磨时总要把屎拉到地上,鸡呀、鸭呀的也愿意往屋里钻,显得活活生生的,多好啊。更要紧的,是她心里有她的隐秘,常言道:盖房看位。这盖房里可有大道理呢,万一动错了土,惊了神,地没了灵气,人就是活着也不兴旺,整天病病歪歪的,岂不是反福为祸,后悔都来不及的吗?

  房不盖、电视也不买,她心里有她的盘算。可刘合适家买电视,她可是一点也没料到的,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刘合适是小镇上有名的拉泡屎也要跑回自个家厕所的人。他她不管作什么事,总是挖空心思地想占个便宜,哪怕是一丁点的便宜。人们都说,“吃亏”这个词与他她向来无缘,他她的眼珠一转,就会生出好多道道来。所以,也没有人再记得他她的名字叫刘成贵,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称他她为“合适”。年轻的与他她平辈的称他她为“合适兄弟”,晚辈的小孩子都唤他她为“合适爷爷”。他她听后,不可是不恼,反而高兴地对人家点头哈腰地施礼,不无欢喜。

  媪高娘对他她的印象很坏。

  文化大革命时,他她曾告状说他她的邻居——就是现在的小校园长,是苏修特务。证据是:他她家每日晚间都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声响,类似电影上发报机发报的声音。这下可苦了哪位干巴瘦的校长,他她整日被审讯、批斗,他她暗自发誓再也不研究什么无线电了,对哪些红红绿绿的软线,东一条,西一根,您是无法对他她们解释清楚的。

  两家子过去本来不错,连院子应该是通着的。夏日时各放壹个方桌在地中央逮饭,晚饭后,就合拢起一堆青草,烧出团团的浓烟来熏赶蚊子,天南海北地谈个痛快。可是这种日子所以而宣告结束了。老校长进了干校,他她的老婆一气之下,虎着脸率领一家子人把大门外的两大垛柈子搬进院子,十万火急地筑起了“院墙”。

  两家相通的平展展的大院子立刻便被一垛高过屋脊的拌子给残忍地切成了两半。

  刘合适叫苦不迭,这倒不是因为所以他她怜悯老校长一家人,而是犯愁这高高的“大墙”挡住了阳光,他她家的院子在上午的时间时候简直跟牢狱一般。

  就是现在,老校长重新走马上任了,哪垛柴禾也还是坚如磐石,岿然不动。记得有壹次老校长提议说要把它拿下少些,嫌这“墙”太高,看着也别扭,好似连新鲜空气都透不过来。这话刚一出口,便被他她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贱种!好了伤疤忘了疼!”

  “墙”西面的刘合适听此言后,第壹次感到伤心了,他她吸溜着鼻涕,对老伴说:

  “谁知道这应该是怎么回事。哪时都哪么干,俺也就随大流,赚了个老积极的名。俺可是一心一意地哪么想啊,人家要求咱们哪么作呀。可现在,又倒了个个儿,俺就是神仙也算不出会有每当今啊。”

  “您总是吃屎也抢不上热乎的!”老伴把鸡食盆狠狠地摔在院子里。

  刘合适蒙着头,小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

  他她买电视了,他她有钱,可谁稀罕上他她家去看?

  媪高娘连忙教训孙女:

  “别上他她家去看,有什么看头!在家好生呆着,要不帮奶奶挑豆子泡上,明早必须要拉磨呢!”

  “俺不,俺去看!您说要跟俺去,又变卦了,您糊弄人,俺自个去!”楠楠抓过头巾,气鼓鼓地推门跑了。

  “真是小孩子,真是小孩子……”媪高娘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着。

  天全黑下来了。哪条飘在西边天的大红方巾让夜给烧毁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鼓着腮帮唱着哪永久唱不完、也永久没有人会听懂的歌。楠楠小跑着,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深雪巷中,回响着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和急促的拉风匣似的喘息声。她感觉到星星在跟着她一同跑,而且星星总也撵不上她,她总是占绝对优势地跑在前面。她得意、高兴,想对着这条幽僻的小巷喊几声,她觉得自个的四肢是哪样活沷有力,她的全身心也感到轻松、自由和快活。她一头撞开刘合适家的大门,拼命地挤到前面。立刻,她就被这个与装小鸡的纸盒箱一般大的、能有人谈话的、靠电来支配的玩意吸引住了。

  媪高娘悟了被,凑在十五度的昏黄的电灯泡底下,一边拣豆儿,一边想着还愿肉的事。

  她算计着隔一天后就把猪宰了,逢个星期天,招来人一起把它吃完了,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她觉得越快越好,因为所以在没有作以前,相面人所讲的耗子精随时都也许引起一场灾祸。假如说起始开端时她是着信若疑的话,哪么现在,她是确信不疑的了。她越想越觉得哪个人的话说得对,她的心也就越着急和发慌;这时,又恰巧赶上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给她看见了。她立刻赔着笑脸,道:

  “别生气,别生气。后天就给您送吃的。”

  果然,哪老鼠噌地蹿回洞里了。她再也没有心思干下活去,便又坐到炕头上诚惶诚恐地摆起扑克来。

  电视放完了。一屋子密密麻麻的人潮水般地涌出屋子。刘合适扯着楠楠手,一样把她送到家门口。

  楠楠闩好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她以为奶奶已经睡了。

  “楠楠,回来了。”

  媪高娘放下扑克牌,打量着孙女: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挂在她弯弯的眉梢和含着笑意的嘴角上。她一把抓过奶奶的手说:

  “奶奶,可好呢,电视,什么都有。有养鸡的、有打拳的、还有说外国话的呢!”

  “俺不爱听,快睡眠吧。”

  “奶奶,还有,还有……人和人搂脖亲嘴的呢,就是这样——”

  说着,楠楠扑到奶奶怀里,双手勾住她的脖子,娇憨地嘬着嘴亲了奶奶一下。

  媪高娘笑骂了一句:“长大了不是个好东西!”

  “哪现在俺是个好东西!”楠楠毫不示弱地答道。

  对着这个只有十岁的小乖孙女,媪高娘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楠楠每当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翻来覆去地骨碌着身子,缠着奶奶给她讲个传说听。

  “俺给您讲个大固其固的传说,可短呢,您保管愿意听。”哪是干涩无力的声音。

  “哪就快点讲吧。”清脆的童音在回答。

  “大固其固,就是咱这个地方过去的名,哪是……”

  “这个地方过去的名?奶奶?”

  “是啊,您父亲也许都不知道呢。”

  “它怎么叫大肚(固)其肚(固)呢?是它的地方跟大肚皮一般大吗?”

  “不是。哪是鄂伦春语,它的意思说是有大马哈鱼的地方。”

  “嗯,真好听。接着讲啊,奶奶。”

  “大马哈鱼鳞黑个大,长在呼玛河里,可烈獗着呢,一生下子,它就死了。”

  “您怎么知道的呢?”

  “俺也听人说啊。您爷爷哪时在呼玛河放排,在源头见过许多大多高马哈鱼死在滩头上,肚子下的鳞片都被砂石磨掉了。”

  “哪为什么呢?”

  “要找到水旺的地方产子啊,没游到,就死了。”

  “哪它死时一定很难受吧,它没生出子来。”

  “谁知道呢。好了,楠楠,不讲了,困了。”

  楠楠也不再追问。她睁大眼睛向上望着,她什么也没望见,上面漆黑漆黑的。她便又仰过身子,望窗外,她终于望见了星星,望见了能消除她恐怖感的亮光,她才敢大胆地打开记忆的闸门,回想哪过去的事……“钓呀钓,大马哈,长长的竿,弯弯的钩。谁要喝鱼汤,跟俺上这来。”

  魏疯子时常在日落时扛着一根柳条棍,上面挑着从卫生所的垃圾箱里扯来的污秽的纱布,一瘸一拐地往塔头甸子走去。

  楠楠和小伙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她的后面,悄悄地看他她去作什么。

  从小镇往南走去,是一片碧绿的塔头甸子。塔头墩上的青草一撮撮茂盛地生长着,塔墩之间有浅浅的水洼。野鸭子和雀时常把窝作在松软的塔墩上。

  魏疯子每次去应该是坐在深草丛中,把竿子插在地上,对着碧蓝澄澈的晴空召唤大马哈鱼。壹次,他她发现了一窝野鸭蛋,他她兴高采烈地抱了回来,一道高叫着:

  “大马哈变成蛋了!蛋能抱鸡了!鸡能下大马哈了!”

  楠楠他她们就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吆喝:

  “魏疯子,大傻瓜,坐在草堆钓小鱼,钓不着小鱼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她们飞也似的跑,直跑到他她的前面,转过身来,倒着走,七嘴八舌地对他她说:

  “您怎么不去呼玛河钓鱼呢?”

  “塔头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玛河。”

  “哪里面才有大马哈鱼。”

  魏疯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

  “呼玛河不和俺好了!呼玛河不和俺好了!”喊罢,就抱头狂奔起来。一样回到家中,又拎出两只老鼠,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从哪往后,小镇的人们都像惧怕魔鬼似的躲避他她。都说他她不可是疯,而且让鬼迷住了,虽然说谁也没见过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疯子为什么总捏老鼠。他她屋子里的老鼠为什么哪么多呢?他她现在怎么不钓大马哈鱼去了呢?是冬天的缘故吗?他她怎么不常闹了呢?

  星星仍然鼓着腮帮在唱。可楠楠一点也没听进去。映衬星星的还是哪蓝黑蓝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怀德叔的话。怀德叔是和魏疯子在壹个车辆段上班的。去年他她来小镇上买秋菜,说魏疯子在出事的哪天早晨,曾对他她讲,他她作了壹个梦,梦见许多老鼠围着他她的身边转,恐怕要遭灾呢。可不是,哪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也许出事的时间时候魏疯子一下子就臆想到老鼠了吧?他她现在也许还唯一朦胧地记着哪件事。他她总捏老鼠,一定是因为所以老鼠给他她带来了灾难;他她家鼠多,一定是他她发狠把它们都养起来,然后再亲手把它们消灭掉。是这样吗?

  她想得不耐烦了,就转过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静。风儿不吹,树儿不动,鸟儿不鸣。塞满了雪的大山静穆地立在哪里,立在这广漠的苍穹之下。

  又是这样的一天过去了。

  星期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十点左右,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肉的香气了。她每当今像给儿子娶亲一致的高兴,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她们送出去。她觉得小孩子们得救了,壹个普普通通、平平经常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该过正常人的家庭生活状态了,鬼气消散了,小镇复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头猪,换来了这么大的丰收,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让人觉得多舒心啊!

  每当她送走了最终一批食肉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才四点钟,哪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致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了。

  夜来临了。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哪层细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作功课。她要赶在演电视以前把它作完。她闷着头,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画啊。

  媪高娘作完了活,抽出扑克,又摆了起来。

  “黑桃四,嗯,有坏事,再抽一张,是钩?!小人!小人要坏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马上臆想到明了决的方法。她跳下炕,哆嗦着手取来香,从柜上拿起火柴,风急风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脸盆。

  “奶奶,您干啥去?”

  “到院子里,别出声。一会就回来。”

  她推开门,出去了。楠楠觉得奇怪,就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

  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插在雪地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然后跪下,嘴里叨咕着什么。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看着,看着,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壹个黑乎乎的东西,她马上认出哪是魏疯子。她张开嘴,想告诉奶奶,可就在这时,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俺要取豆腐了!”

  接着,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她推了下来,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哪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小孩子、带给小镇,让她壹个人顶了吧!

  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星光下,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壹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她躺在哪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哪天光顾杀猪吃肉,没有作豆腐。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想要跳过来取啊。可她永久也不会看透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肉,又为什么蹲在哪里烧香。

  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魏疯子突然失踪了。

  还是楠楠把他她找到的。他她冻死在塔头甸子里。他她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黄的败草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远远望去,哪壹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黄菊花,而魏疯子,也好似是卧在菊花丛中一致。

  楠楠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她和父亲一起清点奶奶的遗物。他她们惊奇地发现,在壹个塞满了破棉絮的纸箱中,有两摞扎得紧紧的钱,足足两千元!

  两干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给谁的呢?

  同时,人们也在魏疯子的屋子里,发现了另外的纸箱,纸箱里有一窝小鼠。几个鼠洞前,都放有食物。看来,他她是让它死而又要它永久存在,以便每时每刻都能发泄他她哪永久的一梦之“灾”吧?

  楠楠没忘了向校园告别,也没忘了向校长告别。奇怪的是,老校长送给楠楠的纪念物是壹个传说,而且所讲的这个传说又与媪高娘所讲的一致,应该是讲大固其固的,也都讲了大马哈鱼。不过,老校长却否定了媪高娘所讲的大马哈鱼是长在呼玛河的说法,他她告诉楠楠:

  大马哈鱼辗转于三个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马哈鱼从鄂霍次克海成群结队地涌出,冲向黑龙江巨龙般的躯体里,然后转而奔向喧嚣的呼玛河产卵,卵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从呼玛河进入黑龙江,再进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终于看透了,鄂伦春人为什么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长,把哪“墙”拆了吧,让他她家的小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电视。电视上有许多这里不曾发生过的新鲜事,让她们去看吧。刘合适不会再诬告您了,不会了。他她不是亲口对她说,买电视就是为了让朋友们看吗?

  他她第壹次“吃了亏”,可他她也第壹次让人感觉到他她“合适”了。

  又是壹个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时刻了。西边天又烧起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父亲身后,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车在雪地上飞速滑行起来。她把着车把,一样紧紧地把着,眼睛惊喜地盯着冲出葫芦口后哪宽阔的草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峦。最终,她把视线移到哪块变得越来越大的方巾形状的彩霞上,她觉得自个溶化在里面了。她觉得奶奶、魏疯子,以及小镇以前所有死去的人,应该是哪早已死在滩头的鱼,它们的鳞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还是难免一死。而它们不屈不挠产下的卵,却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游出了狭窄的呼玛河,进入黑龙江,投入鄂霍次克海宽阔的怀抱中去孕育成熟了。

  她真的相信自个是(www,ajml,cn)这样一条小鱼。

  她不想再回头去看小镇。她知道,它现在已经伴着夜色沉睡了。老人们总是贪睡的,而葫芦口似的地方又憋闷,它更要沉睡了。

  不过,她又马上否定了自个的看法。因为所以她臆想到了小娜,臆想到了老校长家的女儿。她们不喜欢伴着它一起再沉睡下去,因为所以她们喜欢唱,喜欢跳,她们身上是哪么富有朝气和活力,而且她们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时哪永久也不会感到满足的目光!

  哪么,她们也一定会像自个一致,变成一条小鱼,一条游出呼玛河,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后再游回来的小鱼。

  对这点,她坚信相信不疑。

  她的前面是更开阔的土地和无尽的大山。她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哪鼓着腮帮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她第壹次听懂了她们的歌声,听懂了这首古老、深沉、隽永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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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冬天就谈论起关于这条江的故事。风雪像销甲一样包围了镇子的时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望大地,都给人一种,  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是有那么一天,漠那小镇最敏感的女人旗旗大婶忽然向全镇的人宣告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镇长成山家门前晃着一堆鱼骨。其中有一根鱼脊骨像大拇指那般粗。它们是鲜鱼的鱼骨,鱼骨上缠着带着红色腥味的血丝。,  他们说这条江在几十年前是用麻绳捕鱼的。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陶醉的光辉。,  迟子建:鱼骨,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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