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周庄遇痴

　　未见周庄，先就喜欢上了它的名字。文人总改不了“望文生义”的虚荣毛病，所以一厢情愿地认为周庄一定是个古朴、宁静。平和的有种夕阳西下安闲情调的小镇。

　　从苏州到周庄，乘车大约要壹个多小时。哪天是周日，阴雨。同行者说这日子游局庄不好，因为所以上海离周庄很近，每逢双休日，周庄便人潮蜂拥，到处应该是“阿拉”声。俺便暗暗祈祷雨下得再大少些，哪样“阿拉”声也许便会退潮。可是乌云并不偏袒俺满含自私情怀的游兴，它很正直地从天庭撤退了。俺第一眼望见的周庄，便是一带青砖灰楼顶上跳荡着的一轮湿漉漉的白太阳。

　　周庄旧名贞丰里，起始开端只是个小村落，到了元朝中叶，它才逐渐发展起来。壹个地方的迅速繁荣，必定与商业活动有关，而商人中的巨富无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周庄也不例外。是江南富豪沈佑由湖州南浔迁徙至周庄，才仿佛在一夜之间给周庄下了一场白银大雪，使这里富得闪光。而沈佑之子沈万三又给这白银般的富庶涂抹了一层灿烂的金黄色，使它显出一派登峰造极般的辉煌，以至人们传说沈万三有壹个聚宝盆。然而富庶极端了便有“招摇”之嫌，沈万三便所以而罹难。

　　据民间传说，明太祖朱元璋要修筑南京城墙，沈万三曾资助一万三千两白银，负责洪武门至水西门一段工程。后来工程超支，他她又捐出一万三千两。可是朱元璋贪得无厌，命沈万三献出聚宝盆。沈万三不从，将银子运回周庄，藏在银子浜下，又携带聚宝盆远走他她乡。后来他她被朱元璋的御林军捉住，发配云南充军。而《周庄镇志》记载：“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分之一，请犒军，帝怒曰：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宜诛之。后谏曰，不祥之民，天将诛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

　　不管是传说还是史料，都能证据沈万三是因为所以“露富”而犯上。依靠您让皇帝感觉到富得咄咄逼人了，即便不马上人头落地，也只能是虽生犹死、苟延残喘地度过残生。

　　沈万三终于客死他她乡，他她的灵柩后来被运回周庄，葬于银子浜底。

　　周庄的石桥和窄窄的巷道中，果然有层出不穷的“阿拉”声。咱们随着导游进入“沈厅”。沈厅原名敬业堂，清末改为松茂堂。由沈万三后裔沈本仁于清乾隆七年建成。沈厅面临河埠，水上有苫着天蓝色布的船在往来穿梭。没有俺想象中的临河梳妆或淘米洗菜的女人，哪船虽然也古旧，可是载的应该是嬉笑不已的游人。沈厅的中部是茶厅和正厅，俺坐在厅中央的红木椅子上小憩的一刻，觉得一股砭人肌肤的阴凉从足下生起，仿佛俺正踩在寒气萧森的地狱之口上。俺参观过很多有钱人的宅院，它们大都有着高大的门楼，厅堂四四方方，里面雕梁画栋，陈设的椅子也大都笨重不堪。这样的屋子因为所以远离窗口，所以阳光的进入就极为艰难。何况周庄的建筑屋檐与屋檐之间几乎相交错，阳光投射下来已经颇多阻隔，又怎谈得上一泻厅堂呢。少见阳光的房屋，在拥有其凝重气氛的同时，必然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给人一种隔绝了自然的沉闷感。流连于沈厅哪数不清的房屋，就仿佛是行走在地下墓穴一般，让人觉得阵阵悲凉。后来咱们一行人聚在一处小茶坊前就着腌苋菜喝阿婆茶，俺偶然看见窗前几株绿色植物的叶片上鼓着几滴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雨滴，才觉得沈厅的周围仍然有生命在搏动，而在哪一刹那间抹去了拜访它时萦绕于心头的凄凉感和萧瑟感。

　　周庄保留下来的基本上是明清建筑，它的基调是灰色的。在绿色永不凋、永久是春天的江南，这种灰色总是像闪电一致跳跃。一座座的石桥像一匹匹骏马一致横跨在水巷上，并在水中投下它们的倒影。阳光照着石桥和石桥上的人，也照着水中的石桥和人淡墨似的倒影。吆喝茶点的声音仍然从深巷中掠过奇峭的飞檐传来。在某一刹那间，俺似乎捕捉到了周庄的神韵，然而不绝如缕的游人很快就冲淡了哪种感觉。俺在嘈杂声中想象九百年前的周庄，也是这样的建筑，不过人很少，坐在厅堂里喝茶的时间时候，便能清楚地听到归船的桨声。船归的时间时候，也许会惊扰水中浮游的鸭子，也许闺中的小姐在临河的绣楼里推开窗户，看看哪归船上是否有她喜欢的人。若没有她喜欢的人，又有没有她喜欢的丝绸或陶器。屋前的垂柳把一半绿意赋予石墙，另一半绿意却袅袅漫向河水。天色黄昏时，水巷里溢满金色，糯米糕和清茶的气息在每一位盼夫归来的妇人的指间琴音般萦绕。灰蒙蒙的周庄就在一派典雅平和的气氛中滑入夜晚。后来月亮起来了，周庄没有夜游人，月光就散散淡淡地照着周庄的石(www,ajml,cn)桥、流水、屋檐、垂柳以及树深处的鸟……然而纷乱的现实很快又把俺与周庄的“神交”隔绝，咱们起始开端参观“迷楼”。迷楼原名德记酒店，柳亚子先生同南社诗词社的人曾在此居留并饮酒作赋。顺着狭窄的楼梯攀上二楼，兀然看见几个南社成员的蜡像，他她们看上去仿佛是在切磋诗艺，然而人物凝固的表情却给人一种彻头彻尾的作作感。其实有这一座古旧的小楼足以让人想象南社成员在此居留时的风采了，然而人们却总以为用蜡像来复原某种生命才能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于是俺败兴地下楼，又尾随朋友们来到三毛茶楼。据说三毛曾在一九八九年仲春来到周庄，咱们参观的正是三毛喝茶的地方。茶楼很小，桌凳比较古旧，墙壁上有三毛的巨幅黑白照片。俺觉得三毛自缢时不该选择丝袜，而应该用自个的长发作绳索来结束自个，她的长发太美了。俺坐在三毛茶楼小憩的一刻，石巷中忽然传来一阵泼辣的叫骂声。哪是壹个女人的声音。骂声琅琅，无拘无束，跟雨后的阳光一致自由洒脱。俺从窗口探出头，见是壹个梳短发、着白背心的微胖的中年女人倚着一家铺子的石墙在骂，她目光散漫，举止粗俗，一眼望去便知她是个痴呆。然而正是她这一通骂，使俺觉得九百年前的周庄突然掉头回来了。这深深的石巷中有一种经久不息的痴语长风般地穿越了时空。俺蓦然想起了沈万三的悲剧命运，他她因“露富”而犯上，而痴人却不会因为所以“露痴”而遭贬滴。“痴”向来被认为是一种无知，所以处于这一状态的人不管说出怎样辛辣的话，都不会遭人嫉恨。难怪历史上有哪么多名人因为所以突遭厄运而“佯痴”渡过难关，他她们以一种消极的方式进行了内心最痛切的反抗。于是就有了阮籍、嵇康的假意“癫狂”，有了明代大才子杨慎被流放云南后，酒后插花满头穿巷而过，使人疑为痴人的传说。“痴”是一种能使心灵自由飞翔的生存状态，它像一座永久开着窗口的房屋，能迎接八面来风。于是俺便想，沈万三若是壹个“痴人”，肯定会逃出朱元璋为他她设置的“虎口”。可是沈万三不是一介书生，而是财大气粗的商人，这决定了他她不会佯痴来求生存。所以世上的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叱咤风云、俺行俺素、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种是内敛激情、藏锋不露、能忍受奇耻大辱的人。而俺更欣赏的是前者，因为所以他她们像飞旋在阳光中的灰尘一致透明。

　　朱元璋在南京拥有一片绿意浓郁的山陵作为长眠之所，而沈万三则是“水冢”一座，葬于周庄的银子浜底。王者的灵魂在千秋万代后仍然能在大地上浪漫地浮游，而沈万三的灵魂则永久湿漉漉地浸在水中，仿佛是在低低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