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必要的丧失

　　一九九四年九月在云南的大理，有天傍晚俺在散步时与壹个精神失常者相遇。每当时俺正走在河岸上，空气很凉爽，明月下能见到苍山幽蓝的剪影。河岸上少见行人，月光使河水发出亮色。每当俺走上一座桥，在石桥的一端突然与壹个人相遇。他她衣着洁净，笑嘻嘻地望着桥下的流水，哪样子仿佛水中有他她的美如天仙的新娘。古朴的石桥、平静的河水、清朗的月光，这种充满古典情怀的场景使俺对哪男子产生了好奇，或者说他她正在诱惑俺。月色给他她的脸涂上一层柔和的光彩，俺见他她相貌平平，他她入神地微笑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假如不是他她始终如一地笑着，毫无顾忌地笑着，俺是想不到他她是精神失常者。每当俺臆想到到他她的精神有疑问时，他她倒转身朝俺走来，俺大胆地打了一声招呼：“嗨，您好！”他她并没有停住脚步，可是他她冲着俺笑了，而且笑出了声。他她与俺擦身而过，他她像大多数的精神失常者一致，走道很散漫，晃晃悠悠，有一种逍遥感。

　　俺想象他她为何而精神失常？情感？金钱？权力？事业？这世俗家庭生活状态中能制约、桎梏和诱惑人的种种事物俺都想了一番，最终仍然是一团迷雾，得不到任何准确答案。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她丧失了世俗人要为之奔波、劳碌、明争暗斗的职称、住房待遇、官职、金钱、荣誉等等这所有为人所累的东西，哪么他她心中留下的哪一点是什么？也许是仅存情感了。留下的必定是唯一的、单纯的、永恒的、执着的。这种东西带给了他她安详、平和、宁静与超然。而直达这种境界却必须以丧失作为代价。

　　他她对俺的哪一笑经常常常使俺警觉，这使俺想起了里尔克，他她在自个的一生中争取追求一种孤独感，有时间时候朋友或亲人破坏了他她这种孤独感，他她就会离他她们而去。这种孤独感是否是精神失常者心中仅存的一种古典诗意之美呢？距离产生了，客观、清醒和冷静的良好品质必然在人的身上出现，而距离总是以丧失作为前提的。

　　必要的丧失是对想象力的一种促进和保护。许多秀山秀水、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频频产生过大学问家，而很大气的艺术家却寥寥无几，俺一样以为这样尽善尽美的环境没有给想象以飞翔的原动力，而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却给想象力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可惜这样的地方又缺乏充足的精神给养。没有了满足感、自适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脱颖而出，憧憬因而变得比现实本身更为光彩夺目。

　　怀旧是否也是一种丧失呢？俺认为是。尽管怀旧的形式本身是拾取和藕断丝连，可是就怀旧的事物本身而言，它却是对逝去所有事物的剔除和背叛，因为所以您不是怀恋已逝的所有事物，而是只对一件事物情有独钟，哪么您在怀旧，就意味着您对往昔大部分家庭生活状态的丧失，您用阅历和理性判断出了一种值得追忆的事物，这种东西对您而言是永恒的。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有怀旧情绪，这种拾取实在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丧失，而这种丧失又是必不可少的。

　　哪么憧憬呢？它也是一种丧失吗？俺认为憧憬也是一种丧失。憧憬是想象力的飞翔，它是对现实的一种扬弃和挑战。现实太满或者太流于平庸了，憧憬便会扶摇而上，寻找它自个的阳光和雨露。憧憬脱离尘世，必须是对许多俗世家庭生活状态的一种丧失。

　　怀旧和憧憬，这是文学家身上必不可少的两个良好素质，它们的产生都伴随着丧失。而任何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怀旧和憧憬的，它依靠营养的补充，也就是依靠培养人的一种孤独感。一种近于怪癖的艺术家的精神气质。壹个八面玲珑、缺乏个性的人是永久不会成为艺术家的，因为所以他她（她）们拥抱所有，缺乏问询、怀疑、冷静和坦诚，因而也就产生不了距离和美。

　　俺又想起了在大理石桥上遇见的(www,ajml,cn)哪个人。以往俺会像绝大多数人一致称他她们为精神病患者，可是俺现在不哪么以为了。首先俺已经不敢肯定这是一种病，必须就不能说他她是患者了。咱们是用常人的眼光打量他她们的，他她们的失神和超常状态其实是引起了咱们自身的恐慌，他她们哪不顾所有、彻头彻尾的丧失令咱们疑惑不解，所以咱们认定他她们有病。有壹个小常识很说明疑问，几乎绝大多数病的症状都伴有抑郁、焦虑、暴躁、惊慌的表现，每当您身上出现这种情绪时，您也许生病了。而精神失常者却表现出一种使人迷醉的冷静、平和及愉悦，这有他她们脸上的笑容为证。他她们战胜了抑郁、焦虑、暴躁和惊慌，他她们的心中也许仅存一种纯粹的事物，他她们在打量咱们时，是否认为咱们是有病的，而他她们却是正常的？因为所以咱们所说的正常是以大众的普通人的行为作为尺度的，所以俺只能认为他她们是精神失常者，或者说是精神漫游者。

　　要直达哪种境界要丧失多少东西？俺不敢设想。也许他她们也怀想和憧憬，就像咱们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