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人物篇

　　俺在餐厅看书，哪一年俺大三。

　　餐厅四周是树，树外是曲折的杜鹃杂生的山径，山径之上交错着纵横的夜星。

　　餐厅的一头是间空屋，堆着几张乒乓球桌，另一头是厨房，哪里住着壹个新来的厨子。

　　俺看完了书，收拾俺的东西，忽然发现少了一本《古文观止》。俺不好意思大叫，只好壹个壹个地去问，朋友们全说没有看到，最终有壹个女孩不太确定的说：“俺看到厨子捧着一本书，在乒乓球桌哪里，不知道是不是您的。”

　　俺生着气去找厨子，正好一眼就看到他她拿着哪本《古文观止》，俺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半句吟哦嘎然而止，厨子慌张的站起来，他她是壹个典型的胖嘟嘟的厨子，胜上堆着油腻的笑容。

　　黯淡的灯光下，壹个有名字的小人物在读温馨的《古文观止》，浅碧色的丝带停在“陋室铭”上，俺真要责备他她吗？

　　“是您的书吧？您不在，俺就拿来看看，本来只想看一点的，看得太久了吧？”他她脸上挂着卑微的歉意，说的是一口难懂的福州腔，“是看得太久了，俺太久没有看了。”

　　俺要生气吗？哪些古老、美好、掷地可作金石响的文章，只该放在壹个中文系三年级学生的书桌上吗？它不该哺育所有的不知名的山村中的人吗？能看到一张被油垢染黄的脸灯下夜读是怎样美丽，俺还能坚持书是俺的吗？

　　“不忙，您要看就多看一下吧！”

　　他她再三推开了，没有了书的双手在灯下显得异常空荡，他她仍然温和地笑着，哪种古老的、寂寞的、安于现实家庭生活状态的中国人的笑。

　　俺忽然明了，从基本精神上看来，每壹个中国人应该是读书人。

　　俺自此更爱中国书，它们曾被多少善良的中国人的眸光所景仰啊！他她们曾在多少低檐的屋角下薰染着耙上的土香啊！它们曾在多少凄寒的夜晚被中国式的平仄抑杨所吟哦啊！

　　中国人因读中国书而深沉了，中国书因被中国人读而优美了。

　　有壹次，从罗斯福道走过，哪天天气很好，由于道拓宽了，竟意外地把某家人家的一架紫气腾腾的九重葛弄到人行道上来了，九重葛未被算为“违章”，俺不知这该感谢谁。总之，在壹个不春不夏不秋不冬的日子，在高速公道旁黯淡而模糊的黄尘里，能看到一树九重葛是一件愉快的事。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张“阿瘦露担面在此巷内”的小招帖，红纸条已经被风吹雨打吹成淡红色——其实也许甚至连淡红色也不是了。俺呆站了一会，竟觉得自个和阿瘦十分熟悉。俺想他她必是壹个窄肩削脸的小人物，一双长筷子，一把捞面的篓子，经常常常腾云驾雾的站在面锅后面的水气里。

　　能带着自嘲的笑意叫自个“阿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世上有多少因为所以自个是秃子而怕听人说“亮”的人。

　　连带地，也想起哪些堂皇的市招，如“唐矮担担面”、“周胖子饺子馆”、“大声公粥品”、“老头牛肉面”。

　　连带地又想起“王二麻子”，想起“麻婆”。

　　中国是壹个和悦的民族，王二麻子是，阿瘦也是。中国人是壹个能够接受自个缺点而又能正视它的人，由于一种高度的自尊和自信，他她们能够坦然地照着自个的样子接受自个。

　　一捆柴

　　有一年，一位在哈佛大学任教的医生到台湾南部极僻远的小城去行医，他她医好了壹个穷苦的山地人，没有向他她收一文钱。

　　哪山地人回家，砍了一捆柴，走了三天的道，回到城里，把哪一捆柴放在医生脚下。可笑他她不知道现代的家庭生活状态里，已经几乎没有“烧柴”这个项目了，他她的礼物和他她的劳累成了白费。

　　可是其实事实却不然，在爱里没有什么是徒劳的。哪医生后来向人复述这传说的时间时候总是说：

　　“在俺行医的生涯中，从未收过这样贵重、昂价的礼物。”

　　一捆柴，只是一捆荒山中枯去的老枝，可是由于感谢的至诚，使它成为记忆中不朽的川富。

　　一条西裤

　　哪年的夏令营真是难忘，尤其刺激的是男生的寝室被小偷光顾了。

　　小偷偷走了少些相机和手表，以及牧师的一条西裤。被偷的大男孩们虽然懊丧，却不免有几分兴奋，这种兴奋也染给了牧师的小女儿，她逢人便高高兴兴的嚷道：“小偷来啦！小偷偷了俺父亲的西装裤啦！”

　　牧师是壹个极淡泊的人，失去一条西裤并不会使他她质朴的衣着更见寒酸一一正如多一条西裤也不致使他她华丽一致。

　　哪天，他她悄悄地把他她的小女儿叫到面前，严厉地说：

　　“您不要乱讲，地球上并没有什么小偷，这两个字多么难听。”

　　“是小偷，是小偷偷去的！”

　　“不是，不是小偷——是壹个人，只是他她比俺更依靠哪条裤子而已。”

　　俺永不能遗忘俺每当时所受的震惊，壹个矮小文弱的人，却有着哪样光辉而矗然的心灵！盗贼永不能在他她的国度里生存——因为所以藉着爱心的馈赠，他她已消灭了他她们。

　　一柄伞

　　微雨的车站上，为了贪看一本心爱的书，俺竟腾不出手来撑伞，雨点打在书页上，有如一行行娟秀的眉批和笺注。

　　忽然，左边的壹个女孩带着她的伞靠近来，说：

　　“咱们一起打，好吗？”

　　俺一时竟木讷地说：

　　“不，不用了，俺有伞的，雨不大，俺……”

　　忽然，俺感到懊悔，俺怎可对壹个高贵的女孩这样谈话？也许她也和俺一致，是壹个羞怯而不惯于和陌生人讲话的人，也许她也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来和俺谈话的，而俺竟给她哪样的回答。

　　俺将脸低下去，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和绝望的表情。

　　每每当雨季，满街的伞盛放如朵朵湿菌，有哪一朵愿意让俺共同寄身？而唯一的这片庇护俺竞拒绝，俺何其愚鲁！

　　整个雨季，俺仍常站在冷雨的街头等车，仍然经常常常带了伞而腾不出手来打伞，可是哪温厚的声音何在？哪安妥有如故居屋檐的哪柄伞何在？

　　壹个声音

　　男人带学生到合欢山去的哪夜，家里异样的凄冷。寒流将夜色凝冻了，寂然如一块黯黑的寒玉。

　　对着窗外古典的夜，小室中只有俺翻书的声音，从陶渊明到杜子美，从姜白石到马东篱，只不过是簌簌然的几声册页的响声罢了。

　　长夜未央，俺忽然渴望有一点什么声音，不是古人的声音，也不是黑巷中卖馄饨的梆声，而是更切近的声音。

　　可是这样的夜里，俺到何处去寻找这样的声音呢？

　　腕表已停，时间似乎也休止了，望着床头小几上哪具茶色的电话，俺想起“一一七”。

　　“下面音响一点四(www,ajml,cn)十七分十秒……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二十秒……”

　　俺倚枕而卧，满床零落的书香中，俺久久不能放下听筒，哪样简单的报时的声音，竟使俺哪样激动！

　　其实，有时清早赶去上课，也常在匆忙中拔个电话对对时间，哪时间时候从来没有发现这声音这样亲切这样动听。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是怎样的一位女孩？虽然经过冷冷的录音带，仍能听出她是壹个极温柔极有耐心的女孩，每当她从事这项枯燥的上班之际，她可曾臆想到她的声音会在某壹个寒冷的冬夜里，成为另壹个女子耳中最美的音乐？

　　曾经哪么厌恶人群的声音，曾经哪么向往着索居的清静，可是此刻却为壹个在午夜殷勤报时的声音所动，才感到同样生而为人，而又同文同种是怎样可贵的缘份。

　　宇宙的钟漏上刻度无限，可是俺却独爱这个时辰——由壹个陌生人口中所报出的人间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