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梦记

　　一　　让贤公寓里

　　坐得高高的，是bus里吧。在悄悄的中夜，经过少些荒寂的林野，忽然看见了摩天的高屋，平滑的大道，像欧美名都的样子。其时天色微微的在发亮了，仿佛觉得，俺该下车了，向C君说，“如到了ColumbiaDistrict，请告诉车手俺下车。”车突然一停，俺知道到了。好容易走下梯子；忽然想起，行李还在车上，什么也没带，赶紧又回上去，心里着急，惟恐怕车开，下不去。第二次走到车口，车手已有点不耐烦，车在蒲蒲地作怪响。于着急之中，俺终于下了车。所谓ColumbiaDistrict，有一华人开的公寓，这是今夜的目的地地。人力车特别贵，讲了两回都不成，却是走起来，真真才拐壹个弯，就到了。这好似叫作让贤公寓，可是门口只是干干净净的一扇门，什么招牌也没有。其时C君已走了，有P君伴着俺。

　　按铃而入，吓，点着电灯，一屋子的人。于俺是重来，P也知道的，就想直往前走，走到房间里去休息。可是他她们都嚷起来了，却也不怎么响，仿佛全都责备俺的不念旧。俺只得委曲地坐下来，和广东佬讲交情，论过节。

　　不大记得真店主人的脸，中年，不很胖，镶着金牙齿的吧？“敢是有些髭须？”女人更多，应该是不认识的，虽然俺知道她们都认识俺，虽然俺也知道俺应该认识她们，至少俺应每当这样说的，不说不成。可是，实在不认识。其中也是中年人多，却有一位姑娘坐在沙发上，漂亮呢，也不见得。听见说，（P君吗？）老板所以在外国站得住，就靠这中英合璧的女儿；后来又听说，她现在不成了，现在是二小姐……老板嘴里吊着旱烟管，滔滔不穷地对俺讲，无非是近年来生意不好，身子也一年一年的不成啦之类，俺唯唯诺诺，很懂得的神气。把一屋子的生客都作熟人看待，已经不容易了，而其人其地于俺寂无所感，偏要装作怀旧的心情面目，窘得受不了。又有人问：“上次同来的四小姐。怎么这回没来？”俺回答，“暂时不回来呢。”

　　隔壁货房的门敞着，眼光透过去，里边电灯也是明亮，有无数油腻鲜明的腊肠鸭子叉烧之类，一串一串的从顶板上挂下来。心里想道：这味儿倒许不错。离俺坐处很近，一点气味也没有，到底是外国地方，虽然中国人也干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外国吧？夫外国亦大矣。后来问过C，他她说，大约是旧金山。每当真问过C吗？不！C君现任某大校园长呢。问的是P君吗？也不！与他她久不见了，听说他她娶了个外国太太，也很阔气了。（独此节非梦，自注。）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晨，清华园。

　　二　　　关于《燕知草》

　　以前在徐景文哪儿“种”的门牙摇动了，终于掉了，虽不痛，却将牙肉带下一大块，满嘴的血，牙齿还连在牙肉上零零丁丁地，弄得不可收拾。正在着急，忽然好了。（后便认此为梦。）回手一摸，牙还好好的镶着，只是手中捏着一断牙，中间有一圆孔，正是镶嵌的哪壹个顽意儿。嘴里不曾缺，手中添了壹个，觉得奇怪。

　　莫名其妙，又跑到曲园中去了，中间却没有梦断的痕迹。园中有廊，穿曲水亭过。俺循廊北去。达齐南向，窗开着，吃烟的气味，知道H君来了。进去一看，果然在哪边，和父亲在一起。其时天气晴明。父就问：“现在时间时候已不早，九点多钟了，怎么小小孩子还没有上学？”俺也随便作客，无非每当今是星期几，功课不忙这一类语，桌子角上却摆着《燕知草》，H君就说：“燕知草》俺看见了，有些很好，有些俺不喜欢看”，语调不很响。俺看透他她的意思指的是关于他她的一部分作品，因为所以感触，所以不愿看。俺说“的确这样，俺刚才梦见您，您也是这么说的，巧极了。”（实则并非无此梦，只自说有此梦耳，却不觉是说慌。）其时已觉得H君是再生了，神气还与昔年仿佛，心里略感诧异；从他她死后到咱们离去杭州中间颇有日子，不知在这个时期内，他她哪里耽着？想问这再生的经过又觉得不便，怕他她不愿意重提这些事恰好手中牙齿还在，就告以前梦，并说作梦也不该会有实在东西留下来。他她淡淡的说，“这也说有什么奇怪，会忽然而来，安知待一忽儿不会忽然而去。”H君平时颇信神鬼奇异，这话也是照例的，俺心里却不很以为然，“这未免太不科学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七夜，清华园南院。

　　〔跋〕最巧的事情，是夜L也梦见H君了。他她的梦虽短而又不很清楚，却不失为一种珍闻，即依L报告的口气记之。——与父同在清华，不觉得父亲身故。在清华何处，也不觉得。F君来了，穿着酱红色的长袍，好似是父的老朋友。父脸冲着别处，没有看见F，俺对F恭敬地鞠躬，F从前在燕京教过俺的。父回过头来见F，对他她说，这是俺的小儿子。其时俺立在父侧，F似乎方才觉得咱们的关系；本来虽认得父亲，也认得俺，却连不起来。父对F用南方口音说：“这个小孩子道理是好的嘘，名理是不行的。”（所谓“道理”指的是求学，“名理”指的是世故，梦中把字用错了。）二十七夜，清华新宿舍。

　　三　　从书山上滚下来之后

　　上午似上课，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以甚重甚长之物指点而敷陈之，觉得颇有胜义。下午环偕小孩，都去看电影或者什么去了。俺闲着，就想午睡，却被K拉了出门赴某姓亲戚家，又似在一客寓中。晤其家主人，致吊唁之礼，却闹了不少的笑话。觉得地下奇软俨如茵褥，一磕头往前一躘铳，一磕头往前一姝铳，最终壹次头竟冲到供桌下去，弄得很狼钡，与某略谈，其弟亦在，即行。行时又遗忘了帽子，转身去取。外甥出来送俺，并说，“舅舅的帽子太矮了，盖不住脸，不大好。”“花很多的钱呢。”“贵难贵，样子不好。咱们的帽子（指他她们兄弟）应该是盖着半截脸的。（其意若曰，依舅舅这个身份，更非多遮盖点不可。）”

　　且行且谈，已在下山。也并非身在山上，只是咱们直往地底下去耳。高不高不觉得，只见无数阶级，应该是往下的，很不好走。三囡还在送，俺叫他她别再送了，道难走。他她说，“咱们走惯的。”俺心中觉得诧异，“您们走惯的！”后来他她就不见了。

　　以上并不觉得K在何处，现在倒的确是他她哩。俺埋怨道，“俺本说要好好睡眠的，您带俺到这些地方来作什么？”（吊丧原非目的地，目的地在到另壹个地方去。）不记得K有回答。其时已不见石级，简直是一座书山，也不能算是走，简直是从书山上，滴厉阁碌地滚下来。

　　到了。俺说，“您又要引俺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好玩！”（觉得就在这一夜晚，于另一梦中到过的，只是很简单的这么壹个地方，没有什么传说，所以说不好玩。其实事实上究竟曾梦得或否，也是疑问。）这一秘密窟，又是一女子商店，又和国立某大学有关系。长方形一大屋，电灯明亮，正中有好几个柜台，有三五个人在奏西乐，年纪都不轻，都很难看。四围也是柜台出卖东西，也全是“女招待”，也应该是半老的。俺看透这是一种不大正每当的营业，性质略似“台基”，所卖的应该是吃的，却应该是奇形怪状。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顾客除咱们以外，不见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伴俺的已不是K，而是姊妹了。她叫她们弄一种东西，一种软而暗黄色的，形略似贝壳，先灌满了水，然后用剪剪开，泡在一把壶内。这仿佛是女人吃的，也许是男人为着女人吃的，有这两个也许的解释，却不能确定是哪壹个，俺胆小，不敢吃。女人吃的果然不必吃；万一是“春药”呢，岂不更要露马脚。她们都说，吃了不要紧，昨天有一乡下人吃了，只是个串门子而已。（打茶围的意思吧。）其实也不是真说，只是带笑的一种神秘的表示。俺说，“乡下人和俺不同。”意谓您们虽不敲乡下人的竹杆，许会敲诈俺。——这地方是有美人的，只是不来，总要买了货物或者吃点东西，才能被引到她们哪儿去。——俺迟迟疑疑，老怕是“春药”，她们老是笑，也不肯说。

　　相持不下中，忽听见有人说，好似是父亲的声音，“您还不看看布告牌！”抬头一看，果然有布告，一格一格的横列着，几点钟作什么，几点钟作什么，四点半上写着：要有警察来，一哄而散。其时钟上已三点五十分。她们淡然不着急，好似时间时候还早呢，又好似这是照例的事情；而警察之来也不为驱逐她们，还是要干涉国立某大学。

　　一九三○年十二月三日六时，北京老君堂。

　　四　　人力车夫

　　七点多钟，似在一大旅馆的门首，L要先走，似去清华。他她身边没有钱，问俺借。俺有一元，以外零钱只有一毛，俺先给他她这一毛，后又折入旅馆，到柜上去换哪一元，换得之后就把这一块钱零的给了他她，又取回哪一毛，他她购些零碎，雇车而去。旅馆门首有高整的台阶，L下阶时忽失一腿带，却不觉得，扬长而去。另外有一车夫看见了就叫他她，他她还是不理，车夫殊有烦言。却被俺见而取之，自思“L善于丢物，等俺到清华时给他她这一根；可是也许，他她又把哪一根带丢了。这两根带亦不知能再会合否？”

　　八点半有戏。这是有上文的，却记不清楚：似与K长谈，这戏颇有价值，为着研究的意思能一看。然而现在先得回去，再雇车出来看戏。心中不十分决定：回去了再出来吗？就此不出来看吗？大概或许还是要来的。谁知一上了车，奔腾奋迅，心肺为荡，绝不可耐。他她们的许多车都在大道之另一面，俺前边只有一车，似为Y，俺连呼“车子慢点走！”而车夫置之不理，颠簸弥甚，其时心中甚怒而又着急。仍相将行，经过一处，似有树林，黑沉沉的，有人突出，疑为道劫。定睛一看乃L姊。咱们的车方才停下来，往后走着也就不甚快，朋友们随意在车上谈话。又有点模糊了，好似谈的还是今晚要看戏这回事。戏价很贵，来的是上海很时髦的“角儿”。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三时，清华园。

　　五　　庙里

　　在爬山，一条道在山崖上走，一条道在山坳里走，俺自然取其后者。在梦里俺也不会得爬山的。

　　不知道此山何名，总在西湖边上耳。大概或许认为保叔山，父亲去过而俺独不曾；父亲归来说其上有玲珑嵯峨的怪石。保叔之外，杂以葛岭，雷峰，这是梦中之感。

　　有一两个同伴却也欠分明。上去一看，一座空庙，大庙，——也不全似庙，重重的殿阁，回廊，空廓，荒秽，寂寞。不可是没有谁住着——看这神气，自然有人住过的，却不知道在几十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就连人踪迹，人影儿，人味儿也找不着。不可是没有人，鸟雀的啾唧都一点听不见，虽然殿上廊下积着铺着，不知是鸟粪呢，也不知是蝙蝠屎——或者什么都不是，干脆是多年的灰尘。脚底下悉悉索索，净是些黑而厚，厚而软的，只好轻轻的踹。——不大敢往下踹，一踹瑟缩着。

　　不知该多咱早晚了，天宇老是这么莹澈，树木老是这么苍蔚。眼底青松翠柏，都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也不响，暗沉沉。

　　静默是平常，空虚也还好，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败埋伏在严肃的气象里面，使俺真有点儿慌。一步一步挨着往里走，就一步一步增加俺的心悸。到了前边，吓！了不得！一并排五开间正殿，竦立巨大，雕梁画栋，绚彩庄严。仰面于尘封纲罥之中，窥见昔日藻井的金翠痕迹。殿前宽廊，朱柱一列，廊前白石琢成的栏干阶级。阶尽迫峰崖，前临一片明湖，波光在眼。景致非常，可还是看不见壹个人。怪！真觉得怎么也不是，往前走不妙，就是往后退也不大敢。反而从容地小憩廊间，和一二友人“排排坐”在殿前阶石上。回头一看，泥塑的三位大人高高在上，彩色微见剥落。两庑净是些偶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的班列，肃恭地奉陪咱们。朋友们不言语。默得可怕。——这真是可怕吗？不！不！不！它们还是别言语的好。想都不敢想了！

　　靠近咱们，左庑有一偶像，木栅让之，少年，赭色的脸，手拿棍棒之类，粉饰尚新，站着的。它和咱们相对。眼睛怎么转也是碰着它，真糟心。俺向伙伴说句闲话，“这儿要让女人来住着，不知道多们怕呢。”——嘭！——俺愕然四顾，犹以为耳朵响，幻觉。已经有点毫毛直竖，还保持镇定，姑且大胆地再说着一遍。又是这么——嘭！！——什么也顾不得，往后就跑。已隐约听见打开栅栏门，偶像下地走动的声响……一九三一年一月八日晨五时，清华园〔跋一〕每当俺乍醒，环亦在梦中叫醒，故此两梦实同时也。——书室中墙上有一暗柜，一锁室门则暗柜亦锁上；其外有一红签信封为识。旁有纸一叠，尘封，有蛛网。俺取下一看：一长脚蜘蛛，连脚有皮球哪么大。丝先绕在俺手上，后来蜘蛛也往手上爬。俺叫平，平坐在椅上，不理。〔跋二〕俺从前常有壹个梦境，可惜记不真了。“甚矣吾衰也！”现在久已梦不见了总是这么一座庙，偶像之多而可怕，离离奇奇，房子构造也幽暗曲折，重重叠叠。偶梦不奇，而以前却有时连夜遇见却奇。老实说，这个空气就是目下也依然活(www,ajml,cn)现，只是说不出所以然耳。这大概或许能作本梦之张本。本梦可怕之点很分明，而此等昔梦则迷杂而可怕又过之。庙宇中房屋大而偶像多，对于童心大概或许是一种巨大的胁迫。大约是九日晨罢，俺又梦见少林寺，露天（屋宇不存）站着许多陈旧的偶像，因每当时没有记录，现在也无从追溯了。这也是本梦的一余波。少林寺的遗迹俺从来不曾访过，却在《书道大全》上见过《少林寺碑》（本月五日），每当时曾略一动念。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日灯下记。

　　六　　秦桧的死

　　听说秦桧赐死，使者就要去了，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她去看热闹。使者捧着敕命，方方的黄布包，像一印信模样。咱们走进一大室，窗棂轩敞，晴日射之。桧一中年人，微赤的脸，仪容凡琐，正坐在书桌面前。使者致了敕命，同时仆人持一书札与桧，桧友所致。信中有琐事干谒，桧拆阅讫。其时他她自知将死，颜色有些惶遽，而仍欲故未镇定，乃取一惨碧色笺，挥洒作答，字为行书，颇潦草。上书某兄大人，因小女有病等等，只写了一行多，（自然不说起赐死一节）看他她简直写不下去了，即就未完之札匆匆画押；押文有类“并”，却似某字一半，不全也。押毕开印盒钤一小印，似玉微红，长方形，文凡三字“貂衣侯”。俺很可怜这秦桧，心想这“貂衣侯”三个字恐怕永不能再用了。他她料理既毕，向咱们说，可否容他她入内诀别家人，因其时正式的诏书还未到，时间颇从容。他她即入内，俺想不久就要听见举室号啕了，非可是不觉高兴，且为之惨然。秦桧原来不过这样。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一日晨，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