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出卖信纸

　　以L君病《燕知草》之多感触而少滑稽也，使俺想起L每当年卖信纸的传说。他她亦后悔其失言乎？而目次排定，此文亦弦上之箭矣。

　　旧梦可笑的很多，却不知怎的，总喜欢挑有感伤味的去写，真是不很长进的习气。难道您感伤了他她便肃然，一顽皮将使人不敬吗？俺想，俺是不至于，至少俺也要这般说。——无非是感伤的材料，在忆中较突兀而已。

　　俺有一种旧版新印的信笺，朋友们一商量，大可出卖，而且莫妙于沿门叫卖。（门每当作街，叫每当作兜，自注。）其时正每当十一年四五月间，咱们六人凑了八股，共大洋三元小洋六角，这应该是有帐可考的。实行沿门叫卖的——照例小的吃亏，便是顶小的L了。

　　“争利者于市，”城站距咱们近期。“咱们城站去！”纸旗上写着出卖信纸的标语，（标语每当作招牌，自注。）红笔蓝笔煊烂可观。咱们便前呼后拥地包围L同志而去。

　　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到了！到了！在生疏诧异的三三五五的看客面前，简直有点儿窘呢。可是一不作，二不休，缩头缩颈何为哉？赶紧卖罢！把旗子插好，歇在迎宾茶楼下。咱们都走开，远远地瞧着，且看生意怎样。

　　虽明明有个卖者，可是谁来买呢？穿短衫的L，末必像个小贩，此其一；信纸几叠单薄可怜，不容易使人为之眼红，此其二；L非可是不亮着喉咙连唱带喊，“信纸卖得真正强，十个铜钿买一张”之类，反而瑟缩有溜烟之势，此其三。还有第四，壹个铜板一张纸，实头勿强。（强价贱也，自注。）没人来买，却偏有人来看，有的还用闲言闲语同L兜搭，这实在欠佳，于是乎大减价。本来壹个铜板一张的，现在减了价，改为三个铜板两张！

　　以为又是“黄落戏哉”，孰知竟不然，大减价之成绩实斐然。（黄落戏，盖徒劳之意，自注。）有一戴眼镜少年，约二十左右，挖出三个铜板来，买了两张纸，似乎满意，扬长而去。虽继起无人，来者尚欠络绎，然本店总算开了张。“咱们朋友们转去”。

　　妙哉L，壹个铜板一张的，一减而为三个铜板两张，这种破天荒的大减价，如开明，如北新，如亚东的老板们其知之否耶？若登门求教，俺知L殆必不吝金玉也。

　　生意兴隆，忙中有错，把两两三三作了换巢的鸾凤，该信纸公司的掌柜固是奇人，然细思细想殆不如彼少年顾客之尤奇也。岂彼听得减价之言，便已欣然色喜，不问青红，不管皂白，便抢着去买惟恐失之呢？还是真以为三个子儿两，比壹个子儿壹个便宜得多呢？夫天下之大真无奇不有！外史氏曰：“何奇之有焉！君不见于返城头巷三号时，朋友们笑得不可仰，而L把三个铜板笑嘻嘻地拿了出来，则其人其事亦思过半矣。”

　　后来听L说，他她们的贵教师(www,ajml,cn)，其时恰好在迎宾茶楼上吃新泡的“龙井上明前”。

　　L自此抛荒故业，徘徊于城站的少年大概或许已望眼欲穿矣，于无人处低吟曰：“悠悠便宜货，一去何时来。”

　　两张以外的信纸陆续写了信寄出去；据经理报告，本利均有着，关门亦大吉。（十三年夏在西湖又作生意壹次，出卖甘蔗汁，其最终，游客们以为是一班雅人在哪边品茗，都不敢亲近，望望然去之，自注。）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