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俺的道德谈

　　道德是人生生命上第所有要的事；咱们日常谈话作事，都靠着它指导裁判；它竟是咱们的标准。可是是这个标准，经常常常改变；每每当新旧交替的时间时候，冲突更觉得明显。以中国现在的情形而论，一般人的嘴里尽管念着道德，心里却不很看透新道德旧道德两个字的真正意义，只是感情的误解，因而有所谓新道德旧道德的争论。这虽是交替时代不能免的现象，可是社会久滞于过渡状况，一方面阻碍中国的新机，一方面增加人生生命的苦痛，是很危险的事。所以要解决这个疑问，虽然非常困难，而在今日中国却是非常切要。俺为这种刺激所迫，就凭着个人一时的感想作这篇论文。俺现在不能多读外国书，所以这篇文章定不能满意，定不是道德根本的研究；只希望朋友们注意，朋友们讨论；若果将来能够打破这个混沌局面，开出一种急转直下的趋势，便好了。

　　一

　　现在要说道德疑问，应该先看透道德本身是什么？是怎样来的？这应该是极要紧的事情。必定先要把这两层看透了，立论才有所依据。可是这两个疑问，都不容易解决；俺姑且作个粗浅的准确答案。

　　道德本身是什么？俺对于这个疑问，有两层相关联的意思：——一、·道·德·是·人·类·一·种·广·泛·同·情·的·实·现，就是说道德是爱，也没有什么不可。人类于弱肉强食之外，对于非俺之人及动物，另具有一种真挚的情感。所以常有许多事情，即没有强力逼迫着去作，而作了之后，在其实上对于他她自个并没有利益，或更有所损，在这种情形下尽能不作，可是他她觉得不得不作。或者有许多事情，很能快他她一己的欲念，并没有强力不叫作，也不是他她不能作，而心里总觉得不愿意。这类心思，是广泛同情的实现，是人类的灵性，就是道德的根本。

　　二、道德是个人一种良心的制裁。有自动的能，方清楚自由的臆想到，主宰精神肉体两方面的势力。他她对于个人自个内心负责任，不肯受外界制限。换言之是从俺的意志，判断俺的行为，作出一种理性的规范，自个不由的去遵守它。

　　上边话虽分两层，(www,ajml,cn)却互有关联。壹个人何以会有良心的制裁呢？不外他她有广泛同情的缘故。怎样才能够发挥广泛的同情呢？只有服从自个良心制裁的一法。这本是一件事情的两面，并不是两件事，很容易看透了。

　　道德是怎样来的？要说明这个疑问，首先要讲道德和人生生命的关系。

　　·原·来·道·德·之·生，·乃·借·人·之·本·能·作·用·去·顺·应·环·境，·有·社·会·之·后，·便·有·共·守·的·定·条，这定条就是具体的道德。道德既然和社会有不可离的关系，社会又是常变的，立刻可知道德也是不住的了。要解释这个断案，有两个前提可说。

　　一、宇宙间没有每当住的状态，依科学原理，不管什么东西，在什么时间时候，都有不息的变化；不过变得快的，觉得是动，慢一点便好似静止；其实动静两个字应该是假定的名词，不是其实事实的真相。

　　二、宇宙没有绝对独立的事物。不管什么东西，虽各自有其独立之地位，可也互有相连之关系。

　　依据这两个前提，在理论上已足证据常变是道德必然的性质，从（一）讲起来，宇宙间并没有常住的状态；所以道德本体也是不住的变化。从（二）讲起来，宇宙间没有绝对独立的事物；道德既然关联外界，必须要顺应所有；所以不得不跟着它变。

　　就是在其实事实上面，也很容易看出这种情形。道德本由人造。推想茹毛饮血的时间时候，与动物家庭生活状态差得不远，决不懂得什么道德。到后来知识能力都进步了，应四周围的要求，才有道德上的信条。又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然后有对于道德明确之见解组成有条理的思想。假使人类永久保守，道德原不会发生的。因为所以顺应变化才生出道德观念，它的本身就是不住的；后起之条件自然不容不变。考之历史和现在，它的变化程序并没有停顿（因有特别情形，暂时停止的，不在此限），更可推到将来也是一致。所以从几方面看来，道德的变化，是永久的，是不住的：这是没有疑惑的了。

　　道德是什么，算已约略表过。现在要问：咱们人类为什么要讲道德？例言之，道德对于人生生命是否必要？俺对于人生生命所以不离开道德的缘故，有两种设想：究竟还是不能呢？还是不可呢？倘若道德观念从人类本性出来，这是所谓不能；哪便没有什么疑问，因为所以它虽不必要，咱们却没法丢开它。假使道德是人类后来造成的一种规范，因为所以它能够达到人生生命向上的志愿，维持世间的安宁，所以咱们不愿意离开它；这就叫作不可。这两种设想，很有点不同。据俺的判断，还有是后项而非前项。

　　人为道德而存在呢？道德为人而存在呢？倘如上一说，道德已经超越人生生命以上。人类受了造物支配，自然而然的发生道德思想，并没有一种目的地在里面。这人生生命所以不离开道德，竟是不能，讲不到什么可不可。若如第二说，道德以人生生命为范围，以人生生命之目的地为目的地。因为所以它能满足咱们的希望，方才有依靠。假使违反这种希望，必须把它去掉，另外建设新道德。前一说是宗教家的谈话，探之茫茫，索之冥冥；咱们还是认定后一说，以为人类所以不丢开道德是不可，不是不能。即然这样，人类所以要讲道德，必先有个目的地。这·目·的·就·是·人·生·的·幸·福，可是却不是部份的，暂时的；是全体的，永久的。不单是肉体的，是兼包精神的；不是几个人的，是公众的。咱们因为所以认定道德是达到人生生命最大的希望的惟一方法，所以要竭力讲究它，遵守它。哪些与咱们目的地相反的伪道德，便该加以破坏。这是人人都懂的，是都该懂的。·人·生·以·幸·福·为·目·的，·所·以·道·德·的·作·用·只·是·有·意·识·的·向·善。所谓善者，必须以臆想到作引导。虽貌似善事，而实无臆想到可言的，总不在善的范围之内。所以道德的观念，必有清楚的知识；道德的作用，必有自动的能力。真正的道德是有理性的，适于每当时的，助社会进化的；决不是专守着死板板的具体条件，去范围所有。这样说来，种种陈腐遗迹，违背理性的伪善，必将渐渐天然淘汰，是无可疑的了。

　　二

　　道德原为达到幸福而设的。可是是有时间时候，因为所以社会上道德观念不很一致，便大起冲突，反给人生生命添许多痛苦，竟和本来目的地显然相反了。然而这是一时的现象，不管每当时怎样危险，依靠争取把它解决了，前边便是光明。咱们人生生命总是向着最终之目的地走去。

　　咱们要看新旧道德观念冲突的现象，不必在远，中国便是壹个极好的例。现在国内社会的情形，真是五光十色，新旧参杂在一团体，或一家族之中，显然分出绝对相反的两种人来。这两种人谈话作事，根本上不相容纳；偏同在一处营公共的家庭生活状态，冲突就立刻多了。俺想解决这个冲突，大约有两种方法。

　　（一）渐进的解决法。主张这一种方法的人，以为凡事都有个顺序。新旧道德观念虽差得很远，可是是也可暂且施行一部分的改革，调和两面思想，使他她们渐渐接近，冲突自然会无形消灭的。他她们的方法，是一面进取，一面迁就。这种渐进派在社会上很占多数。他她们的方针，能叫作调和的解决法。

　　（二）急进的解决法。这是极少数人的主张。他她们以为要有真正的建设，必先有根本的破坏。是非之间总要分清楚，决没有迁就的余地。一种的见解应该是糊涂笼统的主张，真理只有壹个，不能讲什么调和。他她们是想一方推翻旧的，一方创造新的来替代旧的。这方法能叫作不容忍的解决法。

　　俺的意思，是后项而非前项；现在约略写在下面。

　　原来社会进化，从古到今，不知改革了多少次。可是变化从不十分剧烈，却也有一定的形迹。大凡人生生命作事的精神，一方创造，一方便因袭，两种好似矛盾，却是一件东西的两面。宇宙间所有事物，是一息不息的往来：两个概念，瞬息变化，时间本割不断。所谓新旧不过假定而言。种种革新事业，未必把旧的完全去掉。换句话讲，新组织也含有旧的分子。即退一步讲，咱们的目标物已经完全变新了，丝毫不留旧的影子了，可是这个“创始”这个“新造”依然另有所承受。所有完全靠着个人想得的学说，完全不凭摹仿造出来的新事业，都不是突然而来，应该是有个端绪，应该是有所承受。因为所以人类决没有凭空结撰的知识，决没有极端独立不由启发不由经验的知识。这样看来，新旧两个字竟是世俗的谈话，不通的名词：就真实道理讲起来，并没这种分别。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