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逮饭的传说

　　俺幼小时，因为所以母亲没有奶水，家境又不富裕，体质就很不好。可是从上了小学，一样到参加革命上班，一日三餐，还是能够维持的，并没有真正挨过饿。必须，常年吃的也不过是高粱小米，遇到荒年，也吃过野菜蝗虫，饽饽里也掺些谷糠。

　　一九三八年，参加抗日，在冀中吃得还是好的。离家近，花钱也方便，还经常吃吃小馆。后来到了阜平，就起始开端一天三钱油三钱盐的家庭生活状态，吃不饱的时间时候就多了。吃不饱，就到野外去转游，可是转游还是每当不了饭吃。

　　菜汤里的萝卜条，一根赶着一根跑，像游鱼似的。有时是杨叶汤，一片追着一片，像飞蝶似的。又不断行军打仗，就是这样的饭食，也经常常常难以为继。

　　一九四四年到了延安，丰衣足食；不久俺又每当了教员，吃上小灶。

　　日本投降往后，俺从张家口壹个人徒步回家，每日行程百里，一道上吃的是派饭。有时夜晚赶到一处，桌上放着两个糠饼子，一碟干辣子，干渴得很，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忍饥睡下，明天再碰运气。

　　到家往后，经过八年战争，随后是土地改革，家中又无劳原动力，家庭生活状态已经非常困难。俺的老婆，就是想给俺作些好吃的，也力不从心了。

　　此后几年，俺过的是到处吃派饭的家庭生活状态。土改平分，俺跟着上班组住在村里，吃派饭。上班组走了，俺想写点东西，留在村里，还是吃派饭。对给俺饭吃，给俺房住的农民，特别有感情，总是恋恋不舍，不愿离开。在博野的大西章村，饶阳的大张岗村，应该是这样。在土改正在进行时，农民对上班组是很热情的；经过急风暴雨，上班组一撤，农民或者因为所以分到的东西少，或者因为所以怕翻天，心情就很复杂了。俺不离开，房东的态度，已经有很大的不同，首先表现在饭食上。后来有人警告俺：继续留在村里，还有危险。俺每当时确实没有臆想到。

　　有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俺还带上大女儿，到壹个农村去住几天，叫她跟着小孩子们到地里去拣花生，或是跟着房东大娘纺线。俺则体验家庭生活状态，写点小说。

　　这种家庭生活状态，其实上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持续了有二三年的时间。

　　进城往后，算是结束了这种逮饭方式。

　　一九五三年，俺又到安国县下乡半年。吃派饭有些不习惯，俺就自个作饭，每日买点馒头，煮点挂面，炒个鸡蛋。按说这是好饭食，可是有时俺嫌麻烦，就三顿改为两顿，有时还是饿着肚子，到沙岗上去散步。

　　俺还进城买些点心、冰糖，放在房东家的橱柜里。房东家有两房儿媳妇，都在如花之年，每逢俺从外面回来，就一齐笑脸相迎说：

　　“老孙，咱们又偷吃您的(www,ajml,cn)冰糖了。”

　　这样，吃到俺肚子里去的，就很有限了。虽然这样，俺还是很高兴的。能得到她们的欢心，俺就遗忘饥饿了。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晨，大雨不能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