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移家天津

　　一九四九年一月，俺随《冀中导报》的人马，进入天津，在新办的《天津日报》上班。很多同志，都有眷属。过了春节，俺也想回家去看看。还想像来时一致，骑哪辆破自行车。

　　可是没走出南市，俺就退回来了。一是俺骑车技术不行，街上人太多，一时出不了城。二是俺方向盘也弄不清，怕走错了道。俺到长路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河间的票，第二天清晨上车，天黑了才到河间。河间是熟地方，俺投宿在新华书店，先去雇了一辆大车。第二天车夫又变了卦，不愿去了。俺只好步行到肃宁，哪里有壹个熟识的纸厂，住了一宿，再坐纸厂去安国的大车，半道下车，走回老家。

　　这次回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把二女儿带出。先由她舅父用牛车把咱们送到安国县，再买长路途汽车票。哪时的长路途汽车，应该是破旧的大卡车，卖票又没限制，道上不断抛锚。二女儿因为所以从小没有跟过俺，一道上很规矩，她坐在车边，碰掉壹个牙齿，也不敢哭。

　　到了天津，小孩子住在俺哪间小屋里，俺白天上班，她壹个人在屋里，闷了就睡眠，有一天真哭了。俺带她去投考附近的一所小学，教师随便考试了一下，就录取了。

　　往后，母亲随一位要去上海的亲戚，来天津壹次；大女儿也随她堂叔父从河道坐船来天津壹次，都住在俺哪间小屋里，应该是住上十天半月，就又回老家了。

　　第二年春天，才轮到俺的老婆来。俺先写了一封信，说是要坐火车，不要坐汽车。最终她还是跟壹个来天津的亲戚，到安国上的长路途汽车，也是由小孩的舅父套牛车去送。她带着两个小孩子，壹个会跑，壹个还抱着。车上人很挤，她怕把小孩子挤坏，车到任邱，她就下车了，也不知道，任邱离天津还有多远。

　　哪个带她们的亲戚，到了天津，也不到俺的住处，只是往办公室打了壹个电话说：

　　“您的家眷来了。”

　　俺问在哪里，他她才说在任邱什么店里。

　　俺一听就急了，一边听电话，一边请身边的同志，把店名记下来。每当即找报社的杨经理去商议。老杨先给了俺一叠钞票，然后又派了一辆双套马车，由车夫老张和俺去任邱。

　　俺焦急不安。俺知道，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只是娘家到婆家，婆家到娘家，像拐线子一致，在哪只有八里道程的道上，来回走过，身边还有两个小小孩子。最使俺担心的，是她身上没有多少钱。哪时家里已经不名一文，所以，一位邻居，托俺给他她的小孩子在天津买一本小字典，俺都要把发票寄给人家，叫人家把钱还给家里用。她这次来得仓促，俺也没有寄钱给她们，实在说，俺手里也没有多少钱。

　　不管俺多么着急，大车也只能明天出发，不能每当晚出发。

　　第二天，车夫老张又要按部就班地准备，等到开车，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在道上打尖时，俺迎住了一辆往南开的汽车，请司机带壹个纸条，到任邱交给店里。后来知道，人家也没照办。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到了任邱，找到了哪家店房。妻和两个小孩子，住在店掌柜的家里。早有人送了信去，都过来了。俺要了几碗烩饼，叫她们饱吃一顿。

　　妻一见俺，就埋怨：为什么昨天还不来。俺没有谈话。她说已经有两顿不敢逮饭了，在街上买了一点棒子面，到野地去捡些树枝，给男小孩子煮点粥。

　　她去和店家的女主人说了说，每当晚俺也和她们住在一起。

　　哪时老区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很朴实的。

　　第二天一早，告别(www,ajml,cn)店主，一家人上车赶道，天晚宿在唐官屯店中，睡在只有一张破席的炕上。荒村野店，也有情感。

　　她来时，家里只有一件她自个织的粗布小褂，也穿得半旧了。向邻家借了一件旧阴丹士林褂子，穿在身上。到了天津，俺去买了两丈蓝布，她在俺屋里缝制了一身新衣。

　　俺每日上班，小屋里住了一家四五口人，不得安静。几口人吃公家的饭，也不合适，住了大约有半月时间，俺就叫她回去。先是说跟报社一位同志坐火车走，俺把她们送到车站，上车的人太多，太拥挤，怕她带不好小孩子，又退票回来了。过了几天，有《河北日报》的汽车回去，她们跟人家的车，先到保定，在哪里上班的熟人，照顾她们，给雇了一辆大车，回到家里，正是麦收时间时候。

　　又过了半年，报社实行薪金制，俺的稿费收入也多些了，才又把她们接出。稍后又把母亲和大女儿接出，托报社老崔同志，买了米面炉灶，算是在天津安了家。

　　俺对故乡的感情很深。虽然从十二岁起，就经常外出，可是每次回家，一望见自个家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情。俺想：俺一定老死故乡，不会流寓外地的。可是终于离开了，并且终于携家带口地离开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