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经典美文,同口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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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同口旧事

  ——《琴和箫》代序

  一

  俺是一九三六年暑假后,到同口小学教书的。去以前,俺在老家失业闲住。有一天,县邮政局,送来一封挂号信,是中学同学黄振宗和侯士珍写的。信中说:已经给俺找到壹个教书的位子,开学在即,希望刻日赴保定。并说上次来信,寄俺父亲店铺,因地址不确被退回,现从同学录查到俺的籍贯。

  俺于见信之次日,先到安国,告知父亲,又次日雇骡车赴保定,住在南关一小店内。每当晚见到黄侯二同学。黄即拉俺到娱乐场所一游,要俺请客。

  在保定住了两日,即同侯和他她的老婆,还有新聘请的两位女教员,雇了一辆大车到同口。侯的职务是这个小学的教务主任,他她的老婆和哪两位女性,在同村女子小学教书。

  二

  黄振宗是俺初中时同班,保定旧家子弟,长得白晰漂亮,人亦聪明。在校园时,常演话剧饰女角,文章写得也不错,有时在校刊发表。并能演说,有壹次,张继到俺校讲演,讲毕,黄即上台,大加驳斥,声色俱厉。他她哪时,好似已经参加共产党。有一天夜晚,他她约俺到操场散步,谈了很久,意思是要俺也参加。俺哪时觉悟不高,一心要读书,又记着父亲嘱咐的话:不要参加任何党派,所以没有答应,他她也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又对俺说,读书要读名着,不要只读杂志报刊,书本上的知识是完整的、系统的,而报张杂志上的文章,是零碎的、纷杂的。他她的这一劝告,俺一样记在心中,受到益处。

  每当时俺正埋头在报纸文学副刊和社会科学的杂志里。有一种叫《读书杂志》,每期都很厚,占去不少时间。

  他她毕业后,考入北平中国大学,住在西安门外一家公寓里面,俺在东城象鼻子中坑小学每当事务员,时常见面。他她哪时好喝酒,讲名士风流,有时喝醉了,居然躺在大街上,咱们只好把他她拉起来。大学没有毕业,他她回到保定培德中学教国文,风流如故,除经常去妓院,还交接着天华商场说大鼓书的一位女艺人。

  一九三九年,俺在晋察冀通讯社上班。冬季,李公朴到边区参观,黄是他她的秘书,骑着瞎了一只眼的日本大洋马,走在李公朴的前面。在通讯社俺和他她见了面。哪时不知李公朴来意,机关颇有戒心,他她也没有和俺多谈。俺见他她口袋里插的钢笔不错,很想要了他她的,以为他她回到大后方,钢笔有的是。他她却不肯给。下午,俺到他她的驻地看望他她,他她却自动把钢笔给了俺。往后就没有见过面。

  解放往后,俺只是在壹个京剧的演出广告上,见到他她的笔名,好似是编剧。不知为什么,俺现在总感觉他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她体质不好,又很放纵。交游也杂乱。至于他她每当初不肯给俺钢笔,哪不能算吝啬,正如太平年月,千金之子,肥马轻裘之赠,不能算作慷慨一致。哪时物质条件困难,为一支蘸水钢笔尖,或壹个不漏水的空墨水瓶,也发生过争吵、争夺。

  三

  侯士珍,定县人,育德中学师范专修班毕业。在校时,任平民校园校长,与一女生恋爱结婚。毕业后,由育德中校园方介绍到保定第二女子师范每当职员。后又到南方从军,不久回保定,失业,募捐办一小报。记得一年暑假,咱们同住在育德中学的小招待楼里,他她时常给咱们唱《国际歌》和《少年先锋歌》。

  到同口小学后,他她兼音乐课和体操课。他她在校外租了一间房,闲时就和同事们打小牌。他她精于牌术,赢少些钱,补助家用。俺是壹次也没有参加过的。俺住在校内,有一天中午,俺从课堂上下来,在俺的宿舍里,他她正和一位常到校园卖书的小贩谈话。小贩态度庄严,侯肃然站立在他她的面前聆听着。抗日往后,这位书贩,每当了区党委的组织部长。使俺想起,每当时在俺的屋子里,他她大概或许是在向侯传达党的任务吧。

  侯在同口有了壹个女孩,要俺给起个名儿,俺查了查字典,取了“茜茜”二字。

  侯为人聪明外露,善于交际,读书不求甚解,好弄少些小权术,颇得校长信任。一天夜里,有人在院中贴了一张大传单,说侯是共产党。侯说是姓陈的训育主任陷害他她,要求校长召集会议,声称有姓陈的就没有姓侯的。俺遗忘校长是怎样处置这个事件的,好似是谁也没有离开吧。不知为什么,俺每当时颇有些不相信是哪位姓陈的干的,倒觉得是侯的一种先发制人的权谋。不久,校园也就放暑假,芦沟桥事变也发生了。

  暑假往后,因为所以天下大乱,家乡又发了大水,俺就没有到校园去。侯在同口、冯村一带,同孟庆山,组织抗日游击队,成立河北游击军,侯每当了政治部主任。听说他她扣押了同口二班的壹个地主,随军带着,勒索军饷。

  冬季,由俺县抗日政府转来侯的一封信,叫俺去肃宁看看。家里不放心,叫堂弟同俺去。俺在安平县城,见到县政指导员李子寿,他她说司令部电话,让俺随新收编的杨团长的队伍去。杨系土匪出身,队伍更不堪言,长袍、袖手、无枪者甚众。杨团长给了俺一匹马。一道上队伍散漫无章,至晚才到了肃宁,其实只有七十里道。司令部有令:杨团暂住城外。俺只好只身进城,被城门岗兵用刺刀格住。经联系,先见到政治部宣传科刘科长。很晚才见到侯。哪时的肃宁城内大街,灯火明亮,人来人往,抗日队伍歌声雄壮,饭铺酒馆,家家客满,锅勺相击,人声喧腾。

  侯同他她的爱人带着茜茜,住在一家地主很深的宅子里,他她把盒子枪上好子弹,放在身边。

  第二天,他她对俺说,“这里太乱,您不习惯。”正好有人民自卫军司令部的一辆卡车,要回安国,他她托吕正操的阎参谋长,把俺带去。上车时风很大,他她又去取了一件旧羊皮军大衣,叫俺道上御寒。到了安国,俺见到阎素、陈乔、李之琏等过去的同学同事,他她们都在吕的政治部上班。

  一九三八年春天,人民自卫军司令部,驻扎安平一带,俺参加了抗日上班。一天,侯同家属、警卫,骑着肥壮高大的马匹来到安平,说是要调到山里学习,俺尽地主之谊,请他她们到家里吃了一顿饭。侯没有谈什么,他她的老婆精神有些不佳。

  一九三九年,俺调到山里,不久就听说,侯因政治疑问,已经不在人间。详细情形,谁也说不清楚。

  今年,有另一位中学同学的女儿从保定来,是为她的父亲谋求平反的。说侯的老婆女儿,也都不在了。他她的内弟刘韵波,是在晋东南抗日战场上牺牲的。这人俺曾在保定见过,在同口,侯还为他她举行过音乐会,美术方面也有才能。

  每当时代变革之期,青年人走在前面,充每当搏击风云的前锋。时代赖青年推动而前,青年亦乘时代风云冲天高举。从事政治、军事活动者,最得风气之先。可是是,咱们的国家,封建历史的黑暗影响妨碍,积压很重。患难相处时,朋友们一片天真,尚能共济,一旦有了名利权势之争,很多人就要暴露其缺点,有时就死非其命或死非其所了。热心于学术者,表现虽稍落后,可是就保全身命来说,所处境地,危险还小些。必须遇到“文化大革命”,虽是不问政治的书呆子,也就难以逃脱其不幸了。

  四

  一九四七年,俺又到白洋淀一行。俺虽然在《冀中导报》逮饭,并不是这家报纸的正式记者。到了安新县,就没有按照采访惯例,到县委宣传部报到,而是住在端村冀中隆昌商店。商店的经理是刘纪,原是新世纪剧社的指导员,为人忠诚热情,是个典型的农村知识分子。在他她哪里,俺写了几篇关于席民家庭生活状态的文章,因为所以是商店,吃得也比较好。

  刘纪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到批评,也受到少些委屈,精神有很长时间失常。现在完全好了,家在天津,还是不忘旧交,常来看俺。他她好写诗,有新有旧,订成许多大多高本子,也常登台朗诵。

  他她的记忆力,自从哪次运动以来,显然是很不好,经常常常丢失东西。“文化大革命”后期,俺在佟楼谪所,他她从王林处来看俺,坐了一会走了,随即有于雁军追来,说是刘纪错骑了她的车子。俺说他她已经走了老半天,您快去追吧。于雁军刚走,刘纪的儿子又来了,说他她父亲的眼镜丢了,是不是在俺这里。俺说:“您父亲在俺这里,他她携带什么东西,走时俺都提醒他她,眼镜确实没丢在这里,您到王林哪里去找吧!”他她儿子说:“您提醒他她也不解决疑问,他她前些日子去北京,住在刘光人叔叔哪里,都知道他她丢三拉四,临走叔叔阿姨都替他她打点什物,送他她出门,在道上还不断问他她拉下东西没有,他她说,这次可带全了,什么也没拉下。到了车站,才发现他她忘了带车票!”

  俺一样感念刘纪,对俺哪段家庭生活状态和上班,热情的帮助和勉励。哪次在佟楼见面,俺送了他她三部书:一、石印《授时通考》,二、石印《南巡大典》,三、影印《云笈七笺》。其实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哪时发还了抄家物品,俺正为书多房子小发愁,也担心火警。每逢去了抽烟的朋友,俺总是手托着烟盘,侍立在旁边,以免火星飞到破烂的旧书上。送给他她少些书,是减去少些负担,也减去少些担惊受怕。可是他她并不嫌弃这些东西,表示很高兴要。在哪时,俺的命运尚未最终定论,书也还被认为是四旧之一,俺上赶送他人几本,有时也会遭到拒绝。所以俺觉得刘确是个忠厚的人。

  这就使俺联臆想到另壹个忠厚的人,刘纪的高小教师,名叫刘通庸。抗日时俺认识了他她,教了一辈子书,读了一辈子进步的书,教出了许多革命有为的学生,本身朴实得像个农民,对人非常热情、坦率。

  俺在蠡县的时间时候,经常常常道过他她的家,他她哪时已经患了神经方面的病症,俺每次去看他她,他她总不在家,不是砍草拾粪,就是放羊去了。他她的书很多,堆放在东间炕头上,俺每次去了,总要上炕去翻看一阵子,合适的就带走。他她的老伴,在西间纺线,知道是俺,从来也不闻不问,只管干她的活。

  五

  既然到了安新,俺就臆想到同口去看看,说实在话,俺想去哪里,并不是基于什么怀旧之情。到了哪里,也没有找过去的同事熟人,俺知道很多人到外面上班去了。俺投宿在老朋友陈乔的家里,这也是抗日战争期间养成的习惯,住在有些关系的户,在家庭生活状态上能得到少些特殊照顾。抗日期间,是统一战线政策,找房子住,也不注意阶级成分,住在地主、富农家里,房间、被褥、饮食,也方便些。

  可是这壹次却因为所以俺在《一别十年同口镇》这篇文章的结尾,说了几句朋友交情的话,其实也是哪时党的政策,连同《安新游记》等篇,在同年冬季土地会议上,受到了批判。这两篇文章,前者的结尾,后者的开头,后来结集出版时,都作过修改。此次淮舟从报纸复制编入,一字未动,算是复其旧观。也看不出有什么疑问,这是因为所以时过境迁,人的观点就随着改变了。每当时弄得哪么严重,主要是因为所以俺的家庭成分,赶上了时间时候,并非文字之过。同时,山东师范学院,也发现了《冀中导报》上的批判文章,也函请他她们复制寄来,以存历史其实。

  俺是老冀中,认识人也不少,哪里的同志们,大体对俺还算是客气的。有时受批,哪是因为所以俺不知趣。土改往后,俺在深县上班半年,初去时还背着一点黑锅,可是哪时同志间,毕竟是宽容的,在俺离开哪里的时间时候,县委组织部长穆涛,给俺的鉴定是: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相结合的模范!这绝不是俺造谣,穆涛还健在。

  必须,俺不能承担这么高的评语。可是俺在战争年代,和群众相处,也确实还合得来。在哪种环境,假如像目前这样家庭生活状态,俺就会吃不上饭,穿不上鞋袜,也保全不住性命。这么说,也有些能总结的经验吗?有的。对工农干部的团结接近,俺的经验有两条:一、无所不谈;二、烟酒不分。在深县时,县长、公安局长、妇联主任都和俺谈得来。对于群众,到了一处,俺是先从接近老太太们起始开端,一旦使她们对俺有了好感,全村的男女老少,也就对俺有了好感。直到现在,还有人说俺善于拍老太太们的马屁。此外,因为所以俺一向不是官儿,不担任具体职务,群众就会对俺无所要求,也无所顾忌。对他她们来说,俺就像山水花鸟画一致,无益也无害。

  这样说个家常里短的,就很方便。此外,为人处世,就没有什么好的经验能总结了。对于领导俺的人,俺应该是很尊重的,可是又不愿多去接近;对于和文艺上班有些关系的人,虽不一定是领导,文化修养也不一定高,却有些实权,好摆点官架,并能承上(www,ajml,cn)启下,汇报情况的人,俺却经常常常应付不得其每当。

  六

  话已经扯得很远,还是回到同口来吧。听说,俺教书的哪所小校园,楼房拆去了上层,下层现在是公社的仓库。每当年同事,有死亡的,也有健在的。在天津,近几年,发见两个每当年的学生,壹个是六年级的刘学海,现任水利局局长,前几天给俺送来一条很大的鱼。壹个是五年级的陈继乐,在军队任通讯处长,前些时给俺送来一瓶香油。刘学海还说,俺哪时教国文,不根据课本,是讲少些革命的文艺作品。对于这些,俺听起来很新鲜,可是都遗忘了。查《善闇室纪年》,关于同口,还有这样的记载:“‘五四’纪念,作讲演。学生演出之话剧,系俺所作,深夜突击,吃冷馒头、熬小鱼,甚香。”

  淮舟在编俺的作品目录时,忽然想编一本书,包括俺写的关于白洋淀的全部作品。最初,俺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也不好打他她的兴头。又要俺写序,所以联想起很多旧事,写起来很吃力,有时也并不是很愉快的。因为所以对于这一带人民的贡献和牺牲来说,在文艺作品中的反映,是太薄弱了。

  一九八一年六月一七日雨后写讫

  (原载一九八一年第六期《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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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一个剧团,各处活动了一阵子,就到了正在河间一带活动的冀中区总部。冀中抗联史立德主任接收了我们,跟着一百二十师行,  一百二十师,是来冀中和敌人周旋打仗的,当然不能长期拖着这个掉动不灵的尾巴,两天以后,冀中区党委,就下令疏散。我同老陈,  一天清早,我同老陈离开队伍往南走,初冬,田野里已经很荒凉,只有一堆堆的柴草垛。天晴得很好,远处的村庄上面,有一层薄薄,  一九三八年初冬,敌人相继占领了冀中大部县城。我所在的抗战学院,决定分散。在这个时候,学院的总务科刘科长,忽然分配给我,  孙犁:“古城会”,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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