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朋友们来看雪吧

　　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水晶般透明，橙色。您们问俺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与口香糖一致，不能咽进肚子。每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小孩子小时间时候没有不喜欢嚼它的。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致。有虫牙的女小孩子嚼出来的响声就格外饱满。

　　俺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作成的，又轻便又暖和。说起胡达老人，他她是俺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性格的壹个人。俺被大雪围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俺接到乌回镇的。他她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壹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不管他她赶着马爬犁、走道抑或到供销社买东西，他她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芦，美美地呷一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裤上一蹭。他她很矮、瘦，可是腰不弯背不驼，牙齿也格外好，所以他她走起道来像旋风一致迅捷。俺直达乌回镇的每当夜，他她就醉醺醺地来敲门，首先申明他她不是打俺的主意来了（笑话，俺可是他她孙女辈的人！何况他她即使真哪样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接着他她吹嘘说与他她好过的女人个个都有姿色，牙齿比俺好（他她称俺的灰牙齿为耗子屎），眼睛也比俺明亮（他她比喻说像盛满了油的灯），手也比俺秀气（每当时俺的手已经冻裂了口）。见他她这样信口开河，俺便大胆地挪揄他她，问他她这样五短身材，女人们怎样喜欢他她？他她便笑，半面脸抽搐着，另半面脸则肌肉僵硬（也许是酒精麻痹所致），这种笑给人一种哆哆嗦嗦的感觉，比哭还不如。他她说女人们喜欢他她的手艺活，他她会缝狍皮坎肩，中间加上彩色丝线；会作兔皮帽子；会用桦树皮作摇篮、小船、盐篓、水桶和米盆。还懂得中医，女人们气血不足、月经不调、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她全能治得。俺问是针灸吗？他她抿了一口酒说，“是草药，山上的东西到处应该是宝贝。”他她还告诉俺他她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她费力掰着指头数了半晌，说是七个孙子六个孙女，总共十三个。不过他她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他她接着讲鱼纹，说鱼纹与他她连心，他她有壹次在山中倒套子时一匹马被圆木轧伤了腿，他她正愁无法下山找人求救。鱼纹在家中正在炕上弹玻璃球，他她突然对父亲说，爷爷的马受伤了，爷爷下不来山了。胡达的二儿子将信将疑赶着另一副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这样。

　　胡达哪天夜晚来找俺的目的地是为了看俺哪只栗色皮箱。俺想起来他她接俺的时间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俺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哪嗒嗒两声响起的时间时候，他她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她凑近哪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致一致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胶水瓶、微型录音机，甚至绣花睡衣都没有逃脱他她的手。他她看东西的时间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见睡衣的时间时候），一会儿又是愤怒（他她不满意俺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他她见过照相机，可是对微型录音机却不熟知，俺便把扣形耳机塞进他她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她。您们一定想不到，他她最初听到音乐的时间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她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她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每当俺帮他她摘下耳机，他她嘟嘟囔囔地对俺说：“这音不好，闹。”

　　胡达老人看够了俺的皮箱，又问俺在乌回镇住多久，壹个人怕不怕等等。俺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俺在城市里也壹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她便对俺说，您要是害怕，俺就唤鱼纹来跟您作伴。

　　他她知道俺是作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俺的颜料箱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她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壹个画家，哪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致纤细，他她专画乌回镇的女人。让女人们给他她作摆设（胡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少些报酬。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个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联合乌回镇的其他她男人把画家揍了一通，将他她赶出镇子。他她说完后得意地冲俺笑着，俺连忙说自个对人体不感兴趣，只喜欢画风景。他她挺老练地说：“景中就没个人么？”

　　他她走后的第二天早晨，俺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俺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您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多高，这让俺怎么描述呢？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说它小，哪是因为所以人家很少，不足百户。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壹个人在道上走，也应该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不在道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有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哪叫声也一致是寂寥的。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自个种菜和粮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萝卜为主。它们被储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她们兼管打针投药。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据说以前只有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屁股）。没方法，乌回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这女医生很文静，单身，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两个店员总是面色青黄地打瞌睡。店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皮盒早已生锈，好似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这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哪天俺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抱着它们往店外走。遇见俺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每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男顾客在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您们问照片左上角哪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俺的。他她用这东西换走了俺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记得是某壹个中午，俺刚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壹个小小孩子推门进来了（俺像每当地人一致不锁门），他她就是鱼纹。他她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他她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然后他她起始开端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这才开口跟俺谈话。他她说：“俺能换您的东西吗？”俺问：“您是谁？”“鱼纹呀。”他她挺骄傲地说着，仿佛俺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她，是大逆不道的。俺便笑了。鱼纹像老熟人一致脱掉棉猴，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俺说：“它不能每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是俺编的，一共二十壹个钱。”俺问他她想换俺的什么东西，他她便挺老练地说他她得先看看俺的货。俺便把少些零碎东西拿给他她，后来他她就对胭脂盒产生了兴趣。鱼纹个头很矮，跟他她爷爷一致是薄耳朵，不过眼睛又黑又大。他她告诉俺他她家里养着两头猪，一只羊，九只鸡，这些家禽一到春节前都将被宰了过年，只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他她比他她爷爷还善谈。接着他她问俺在乌回镇过年吗？俺说必须。鱼纹就乐了，问俺大年三十夜晚他她要是来给俺磕头拜年，俺会不会给他她压岁钱？俺说哪是自然了。鱼纹便显得欢欣鼓舞的，他她在俺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俺讲少些他她从老辈人哪儿听到的鬼怪传说。黄昏的时间时候，胡达老人来了，他她一进屋就说：“鱼纹，俺就知道您上这儿来了，一来了外人您就来换东西。您换了啥？”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哪个胭脂盒。胡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个胭脂饼子作啥？”

　　后来俺从邻居口中得知胡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去。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依靠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着近道走，会省去许多时间。不管什么人物来，胡达最有兴趣的就是看人家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她是个手艺人有关。俺还得知他她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他她母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壹个水乡小镇唱戏，被每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给抢到府上。哪人这边强行纳妾，哪边差人将胡达的爹悄悄装进麻袋，活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立刻胡达就失去了双亲，他她到处流浪，拉过黄包车，给人修过脚，每当过厨师。最终他她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最终就在乌回镇安家落户了。胡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所有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阳才苍白地升起。到处应该是积雪，远山近山应该是白茫茫的。有时俺站在窗前看他人家屋顶的炊烟，不管怎样也看不清，因为所以哪炊烟已与天色融为一体了。俺手上的冻疮用冬青水洗过后已经痊愈。只不过因为所以少见蔬菜水果，俺的口腔溃疡，吃刺激性食物时疼痛难忍。镇子里的人对俺很友好，腊月家家宰猪时，人们总是请俺作客。以前俺特别讨厌吃猪下水，到了这里后觉得哪东西是这么好吃，喝烧酒吃臭烘烘的猪大肠真是妙不可言。有壹次俺醉在他人家的炕上，指着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着筷子叫“桨”，成为笑柄。至于带来的哪些颜料，俺真是很难说出口，俺全把它们涂到乌回镇人家的炕琴上了。他她们让俺画荷俺就画荷，要多粉俺就给多粉，过年时还给他她们画门神和财神，所以黄绿红三色已经用尽了。领导要是知道俺下来体验家庭生活状态只是画这些个东西，非要气坏不可。可这里的人喜欢俺画荷花小鸟、松树仙鹤，除夕时几乎家家都贴着俺画的喜气洋洋的财神爷。他她们请俺画东西时，总是预备下饭食，回来时又给俺带来些吃的。俺便想作个画匠也不错，从壹个小镇到另壹个小镇，只画炕琴和门神。俺堕落了是吗？

　　鱼纹留下的哪串草编铜钱被俺每当成装饰挂在墙上。您们问另外少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豆角干。俺失眠的毛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实，每日同每当地人一致早早就起床了。有时俺到江上去看他她们捕鱼，更多的时间时候则是去他她们哪儿串门，听他她们讲老掉牙的传说。这里的星光总是不同寻常的好。有时夜晚跑到屋外，仰头一望，满天的星星真叫灿烂啊。还有晚霞，这里的晚霞总是鸡血一致鲜红，同雪景形成强烈反差。

　　俺告诉您们这里的人是怎样过年的吧。他她们一进腊月就起始开端忙年，屠宰家禽、作新衣、蒸干粮、除尘，一样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不管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糖果到处跑。男小孩子放鞭炮，哪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小女孩则挨家挨户看他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俺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满盘的饺子后，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壹个小人，不住地给俺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俺给了他她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她爷爷的院子里放。俺便问他她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致？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她自个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达老人在大儿子家抽了根烟，告诉大儿子早些再找个老婆回家，不要把饭桌老是弄得油腻腻的；然后他她去二儿子家，由鱼纹给他她磕头。鱼纹每年磕头都会得到礼物，前些年是蝈蝈笼、鼠夹子、兔皮手套、松塔垒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条挂狗用的皮项圈。他她在鱼纹家尝了壹个饺子，嫌哪馅不够咸。他她去三儿子家吃了块糖，责备他她家的灯笼没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块一块的白点跟长了癣似的；他她最终到小儿子家，剥了壹个花生吃，紧着鼻子说他她家的酸菜缸没伺候好，有股馊味，然后皱皱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您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俺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她就喜欢俺，每年正月十五俺都去给他她放花。”

　　正月十五的哪天早晨，俺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俺，说是胡达老人没了。俺不知道“没了”就是每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达老人失踪了。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他她的头被磕了壹个包，这时他她忽然说他她看见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她，他她就撒腿往爷爷哪儿跑。胡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气。见到鱼纹来，眼睛里漫出泪水，说了个“戏”字就咽气了。

　　“戏？”俺问。

　　“戏。”邻居大嫂说。

　　俺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她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所以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她见了俺，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哪几簇礼花。他她每放壹个都要谈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致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俺问鱼纹，胡达老人死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俺想假如不是“戏”，便是“嘻”字了。对于生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多高的区别呢？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壹个有光彩的人物。俺几乎天天都穿着他她送俺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她。他她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经常常常到俺这里来。他她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她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终的手艺。鱼纹跟着俺学画财神和门神，他她每次都带来一张白纸。俺教了他她一周后，他她就能画个大概或许了。不过他她总是喜欢把财神爷的胡子画得又长又飘，就像云彩一致。有时他她也帮俺烧水沏茶，还帮俺抹炕上的灰，他她勤快得很。俺经常常常想，要是俺能生壹个鱼纹这样的小孩子有多好。可俺知道在城市里是不也许孕育出这样的小孩子的。而俺在乌回镇又不知不觉丧失了壹次也许诞生灵性儿童的机会机遇。

　　这话还得从您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您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您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的确是这样，这帧壹次成相的照片是俺拜托壹个朋友道过咱们城市时寄给您们的。俺甚至不知道他她的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哪是胡达老人葬礼后的第壹个星期日。哪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的人来了。俺走出屋子，发现临江的高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的人影。他她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俺便抄着袖子凑过去看热闹。他她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其中有壹个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俺的兴趣。他她个子不高，面目酷似俺已故的父亲（红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她谈话语速极快，在上班间隙不时与他她的合作者打趣。他她显然也注意到了俺，问道：“外地人吧？”俺点点头。“写字的？”他她略带鄙夷地问俺，大约以为俺是作家或者记者。“画画的。”俺说。“哦，差不多都一致，都得用笔。”他她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她哪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俺相识已久。傍晚的时间时候，风住了，可灰云却压满了天空，气压低得很。俺正在灶房中淘米，回想着父亲生前的某些家庭生活状态片断，他她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致推门进来了。

　　“有俺的饭么？”他她问。

　　俺呆立着。

　　“反正您也得逮饭，多作出一口就行。”他她放下背囊，“而且俺也会作饭。”

　　俺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她。咱们用牛肉煮土豆，用粉丝炒酸菜，他她边作菜边唱歌（这也与俺父亲一致），然后咱们一起逮饭。他她逮饭的样子很贪婪，连菜底的汤计都不漏掉，吱吱地倾着盘子吸个溜干净。饭后，咱们坐在炉火旁谈天（说些什么已经遗忘了），只记得他她哪张少年般的脸庞，他她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水喝得很响的样子。后来俺建议他她为俺拍一张照片（因为所以俺注意到他她背囊中有壹次成相的相机，而俺又迫切想看看哪个夜晚的俺）。他她打趣道：“吃您一顿饭，总要付出些代价。”于是俺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每当照片坠落下来后，俺发现哪颜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您们。为了使您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俺，俺让他她把信连同照片带走，因为所以他她第二天一大早要离开乌回镇，他她中路途转机时道过咱们的城市。

　　接着说哪天夜晚的事情。俺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咱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间时候，他她忽然温存地说：“今晚让俺留下，好吗？”

　　俺摇摇头，说：“俺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他她便站起来穿上大衣，笑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俺的头发。

　　俺看着他她，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她在走向门口。俺突然说：“您真像俺父亲。”

　　“他她一定是死去了。”他她说。

　　俺点点头。

　　他她又说：“放心，道过您的城市时，俺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www,ajml,cn)把他她赶出门外。

　　哪一夜俺不断被恶梦扰醒。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俺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俺就这样轻易地让壹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俺知道他她们已经离开乌回镇，哪样的夜晚永久不会再来了。想起他她站在灶房一边作饭一边唱歌的情景，俺的泪水就汹涌无边了。后来鱼纹拿着两颗奶糖跑来看俺，他她说他她在家里就听见俺的哭声了，他她说人吃了糖后就没有眼泪了。俺把鱼纹抱在怀里，吻他她哪双神灯般的眼睛。

　　您们肯定要嘲笑俺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俺还是很想念您们。俺真希望您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可是他她的坟还在，鱼纹也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您们看。必须，假如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您们的。因为所以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您们来看雪吧。只是假如您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您们去了。

　　给您们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了，俺得吃点东西了。每当今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进炉火的灰烬中，现在它们早已被炯熟了，温热气犹在，极其可口，是乌回镇人都喜欢吃的一种“点心”。吃过土豆，俺得去供销社买蜡烛了，因为所以来时买的几包已经用光了。还有，因为所以给您们写信，壹个夜晚就这样以“不眠”而结束了，从供销社回来俺得补上壹个长觉。睡醒后，去壹个叫郑顺才的人家，他她女儿近日结婚，嫌哪台作为嫁妆的缝纫机不喜气，让俺去画一对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