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沈二哥加了薪水

　　四十来岁，扁脸，细眉，冬夏常青的笑着，就是沈二哥。走道非常慎重，左脚迈出，右脚得想一会儿才敢跟上去。所以左肩有些探出。在左肩左脚都伸出去，而右脚正思索着的时节，很能给他她照张像，姿态有如什么大人物刚下飞机的样子。

　　自幼儿沈二哥就想作大人物，到如今可是还没信儿作成。因为所以要作大人物，就很谨慎，成人往后谁也晓得他她老于世故。可是老于世故并不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他她觉得受着压迫，很悲观。处处他她用着心思，事事他她想得周到，步法永久一丝不乱，可也没走到哪儿去。他她不看透。总是受着压迫，他她想；不然的话……他她要由细腻而丰富，谁知道越细心越往小里抽，象个盘中的桔子，一天比一天缩小。他她感到了空虚，而莫名其妙。

　　只有一点安慰——他她没碰过多少钉子，凡事他她都要“想想看”，唯恐碰在钉子上。他她躲开了许多钉子，可是也躲开了伟大；安慰改成了失望和绝望。四十来岁的了，他她还没飞起来过壹次。躲开少些钉子，真的，可是嘴按在沙窝上，不疼，怪憋得慌。

　　对家里的人，他她算尽到了心。可是他她们都欺侮他她。太太又要件蓝自由呢的夹袍。他她照例的想想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她得想想看：论岁数，她也三十五六了，穿哪门子自由呢？论依靠，她不是有两三件夹袍了吗？论体面，似乎应每当先给儿女们作新衣裳，论……他她想出无数的理由，可是不便对她直说。想想看最保险。

　　“想想看，老想想看，”沈二嫂挂了气：“想他她妈的蛋！您一辈子可想出来什么了？！”

　　沈二哥的细眉拧起来，太太没这样厉害过，野蛮过。他她不便还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脸。太太会后悔的，一定。他她管束着自个，等她后悔。

　　可是一两天了，他她老没忘了她的话，一时一刻也没忘。时时刻刻哪两句话刺着他她的心。他她似乎已忘了哪是她说的，他她已忘了太太的厉害与野蛮。哪好象是壹个启示，壹个提醒，壹个向生命的总攻击。“一辈子可想出什么来了？老想想看！想他她妈的蛋！”在往日，太太要是发脾气，他她只认为哪是一种压迫——他她越细心，越周到，越智慧，他她们朋友们越欺侮他她。这一回可不是这样了。这不是压迫，不是闹脾气，而是什么一种摇动，象一阵狂风要把老老实实的一棵树连根拔起来，连根！他她仿佛忽然看透过来：生命的所以空虚，都因为所以想他她妈的蛋。他她得干点什么，要干就干，再没有想想看。

　　是的，马上给她买自由呢，没有想想看。生命是要流出来的，不能罐里养王八。不能！三角五一尺，自由呢。买，没有想想看，连价钱也不还，买就是买。

　　刮着小西北风，斜阳中的少数黄叶金子似的。风刮在扁脸上，凉，痛快。秋也有它的光荣。沈二哥夹着哪卷儿自由呢，几乎是随便的走，歪着肩膀，两脚谁也不等着谁，一溜歪斜的走。没有想想看，碰着人也活该。这是点劲儿。先叫老婆赏识赏识，三角五一尺，自由呢，连价也没还，劲儿！沈二哥的平腮挂出了红色，心里发热。生命应该是热的，他她想，他她痛快。

　　“给您，自由呢！”连多少钱一尺也不便说，男人气。“您这个人，”太太笑着，一种轻慢的笑，“不问问俺就买，真，俺昨天已经买下了。得，来个双份。有钱是怎着？！”“哪您可不告诉俺？！”沈二哥还不肯后悔，只是乘机会机遇给太太两句硬的：“双份也没关系，买了就是买了！”“哟，瞧这股子劲！”太太几乎要佩服男人一下。“吃了横人肉了？不告诉您喽，哪一回想想看不是个蔫溜儿屁？！”太太决定不佩服他她一下了。

　　沈二哥没再言语，心中叫上了劲。快四十了，不能再抽抽。英雄伟人必须有个劲儿，没有前思，没有后想，对！第二天上衙门，走得很快。遇上熟人，大概或许的一点头，向着树，还是向着电线杆子，都没关系。使他她们惊异，正好。

　　衙门里同事的有三个加了薪。沈二哥决定去见长官，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在衙门里多年了，哪一件事，经他她的手，没出过错。加薪没他她的事？能！他她挺起身来，自个觉得高了一块，去见司长。

　　“司长，俺要求加薪。”没有想想看，要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到伟大之道。

　　“沈先生，”司长对老人儿挺和气，“坐，坐。”

　　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坐在司长的对面，脸上红着。“要加薪？”司长笑了笑，“老人儿了，应每当的，不过，俺想想看。”

　　“没有想想看，司长，说句痛快的！”沈二哥的心几乎炸了，声音发颤，一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

　　司长愣了，手下没有壹个人敢这样谈话，特别是沈二哥；沈二哥一定有点毛病，也许是喝了两盅酒，“沈先生，俺不能马上回答您；这么办，夜晚您到俺家里，咱们谈一谈？”

　　沈二哥心中打了鼓，几乎说出“想想看”来。他她管住了嘴：“夜晚见，司长。”他她退出屋。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管它呢，已经就是已经。看司长的神气，也许……不管！该死反正活不了。不过，真要是……沈二哥的脸慢慢白了，嘴唇自个动着。他她得去喝盅酒，酒是英雄们的玩艺儿。可是他她没去喝酒，他她没哪个习惯。

　　他她决定到司长家里去。一定没什么错儿；要是真得罪了司长，还往家中邀他她么？说不定还许有点优势，“硬”的最终；人是得硬，哪怕偶尔壹次呢。他她不再怕，也不告诉太太，他她一声不出的去见司长，得到优势再告诉她，得叫她看一手两手的。沈二哥几乎是高了兴。

　　司长真等着他她呢。很客气，并且管他她叫沈二哥：“您比俺资格老，咱们背地里都叫您沈二哥，坐，坐！”沈二哥感激司长，想起自个的过错，不该和司长耍脾气。“司长，对不起，俺哪么无礼。”沈二哥交待了这几句，心里合了辙。他她就是这么谈话的时间时候觉得自然，合身分。“自个一定是疯了，跟司长翻脸。”他她心里说。他她一点也不硬了，规规矩矩的坐着，眼睛看着自个的膝。“司长叫俺干什么？”“没事，谈一谈。”

　　“是。”沈二哥的声音低而好听，自个听着都入耳。说完了，似乎随着来了个声音：“您抽抽”，他她也觉出来自个是一点一点往里缩呢。可是他她不能改，特别是在司长面前。司长比他她大的多，他她得承认自个是“小不点”。况且司长这样客气呢，能给脸不兜着么？

　　“您在衙门里有十年了吧？”司长问，很亲热的。“十多年了，”沈二哥不敢多带感情，可是不由的有点骄傲，生命并没白白过去，十多年了，老有差事作，稳每当，熟习，没碰过钉子。

　　“还愿往下作？”司长笑了。

　　沈二哥回答不出，觉得身子直往里抽抽。他她的心疼了一下。还愿往下作？是的。可是是，这么下去能成个人物么？他她真不敢问自个，舌头木住了，全是空的，全是。“您看，每当今您找俺去……俺看透……您是这样，俺何尝不是这样。”司长思索了会儿。“咱们差不多。没有想想看，您说的，对了。咱们都坏在想想看上。不是活着，是凑合。您打动了俺。咱们都有这种时间时候，不过很少敢象您这么直说出来的。咱们把心放在手上捧着。越活越抽抽。”司长的眼中露出真的情感。

　　沈二哥的嘴中冒了水。“司长，对！咱们，俺，一天一天的思索，只是为‘躲’，象苍蝇。对谁，对任何事，想想看。精明，不吃亏。其实，其实……”他她再找不到话，嗓子中堵住了点什么。

　　“几时咱们才能不想想看呢？”司长叹息着。

　　“几时才能不想想看呢？”沈二哥重了一句，作为回答。

　　“说真的，每当您说想想看的时间时候，您想什么？”“俺？”沈二哥要落泪：“俺只想把自个放在有垫子的地方，不碰屁股。可也有时间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习惯。每当俺一说哪三个字，俺就觉得自个小了少些。可是俺还得说，象小麻雀听见声儿必飞一下似的。俺自个小起来，同时俺管这种不舒服叫作压迫。俺疑心。事事是和俺顶着牛。俺抓不到什么，只求别沉下去，象不会水的落在河里。俺——”

　　“象个没病而怕要生病的，”司长接了过去。“什么事都先从坏里想，老微笑着从反面解释人家的好话真话。”他她停了一会儿。“可是，不用多讲过去的了，现在咱们怎办呢？”“怎办呢？”沈二哥随着问，心里发空。“咱们得有劲儿，俺认为？”

　　“每当今您在衙门里总算有了劲儿，”司长又笑了笑，“可是是，假如不是遇上俺，您的劲儿有什么最终呢？俺明天要是对部长有劲儿一回，又怎样呢？”

　　“事情大概或许就吹了！”

　　“沈二哥，假若在四川，或是青海，有个事情，依靠两个硬人，咱俩能一同去，您去不去？”

　　“俺想想看，”沈二哥不由的说出来了。

　　司长哈哈的笑起(www,ajml,cn)来，可是他她很快的止住了：“沈二哥，别脸红！俺也得这么说，假如您问俺的话。咱们完了。人家托咱们捎封信，带点东西，咱们都得想想看。惯了。头裹在被子里咱们才睡得香呢。沈二哥，明天俺替您办加薪。”“谢”堵住了沈二哥的喉。

　　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现代》第六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