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记春节

　　假如说俺也有欢乐的时间时候，哪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欢乐的时间时候，则莫过于春节。

　　春节从贴对联起始开端。俺家地处偏僻农村，贴对联的人家很少。父亲在安国县作生意，商家讲究对联，每逢年前写对联时，父亲就请写好字的同事，多写几幅，捎回家中。

　　贴对联的任务，是由叔父和俺完成。叔父不识字，所有杂活：打浆糊、扫门板、刷贴，都由他她作。俺只是看看父亲已经在背面注明的“上、下”两个字，告诉叔父，他她按照经验，就知道分左右贴好，没有发生过错误。俺记得每年都有的一副是：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这是父亲认为合乎俺家情况的。

　　往后就是树天灯。天灯，村里也很少人家有。据说，俺家树天灯，是为父亲许的愿。是一棵大杉木，上面有壹个三角架，插着柏树枝，架上有壹个小木轮，系着长绳。竖起往后，用绳子把壹个纸灯笼拉上去。天灯就竖在北屋台阶旁，村外很远的地方，也能望见。母亲说：这样行人就不迷道了。

　　再其次就是搭神棚。神棚搭在天灯旁边，是用一领荻箔。

　　里面放一张六人桌，桌上摆着五供和香炉，供的是全神，即所谓天地三界万方真宰。神像中有一位千手千眼佛，幼年对她最感兴趣。人世间，三只眼，三只手，已属可怕而难斗。她竟有这样之多的手和眼，能说是无所不见，无所不可捞取，能量之大，实在令人羡慕不已。俺经常常常站在神棚前面，向她注视，这样的女神，太可怕了。

　　五更时，母亲先起来，把人们叫醒，都跪在神棚前面。院子里撒满芝麻秸，踩在上面，巴巴作响，是一种吉利。由叔父捧疏，疏是用黄表纸，叠成壹个塔形，其中装着表文，从上端点着。母亲在一旁高声说：“保佑全家平安。”然后又大声喊：“收一收！”这时哪燃烧着的疏，就一收缩，噗的响一声，“再收一收！”疏也许就再响一声。响到三声，就大吉大利。这本是火和冷空气的自然作用，可是每当时感到庄严极了，神秘极了。

　　最终是叔父和俺放鞭炮(www,ajml,cn)。俺放的有小鞭，灯炮，塾子鼓。

　　春节的欢乐，达到高潮。

　　这就是童年的春节欢乐。年岁越大，欢乐越少。二十五岁往后，是八年抗日战争的春节，枪炮声代替了鞭炮声。再往后是三年解放战争、土地改革的春节。往后又有“文化大革命”隔离的春节，放逐的春节，牛棚里的春节等等。

　　前几年，每逢春节，俺还买一挂小鞭炮，叫孙儿或外孙儿，拿到院里放放，俺在屋里听听。自迁入楼房，连这一点高兴，也没有了。每年春节，俺不只感到饭菜、水果的滋味，不似童年，连鞭炮的声音也不像童年可爱了。

　　今年春节，三十夜晚，俺八点钟就躺下了。十二点前后，鞭炮声大作，醒了一阵。欢情已尽，生意全消，确实应该振作一下了。

　　一九九零年二月二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