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经典美文,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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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沉落

  “勿抗恶。”

  这是他她经常常常用来劝俺的话。他她自然有名有姓,而且提起他她的姓名许多人都知道。不过俺以为只写壹个“他她”字也就够了。俺并不崇拜名流,为什么一定要人知道他她的大名吗?

  “您壹个人不承认又有什么用?要来的事情终归要来的。来了的事情您更没有方法叫它不来。日本把东北拿走也是这样。咱们还是好好地利用时间来作点自个的事情吧。”

  他她经常常常坐在沙发上,安闲地抚弄他她的小胡子,慢吞吞地这样劝俺。

  他她说的“自个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她却从不曾对俺说明。俺问他她,他她也只是支吾地回答。不过有壹次他她曾表示他她现在所作的就是“自个的事情”,就只有这壹次。

  俺是壹个愚蠢的青年。即使俺自个不承认,至少他她已经有了这种看法。因为所以他她有两三次惋惜地对俺说过,他她有壹个很得意的姓颜的弟子,比得上孔子的颜回,可惜很年轻就死去了。此后再没有壹个能够完全承受他她的学问的人。还有壹个方云先,正准备去应庚款留英考试,可是是究竟差了一点儿。至于俺呢,俺必须差得太远。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他她对俺还不错,他她依旧时常用种种的大道理来劝俺,对俺谈许多话,告诉俺许多事情。

  他她的朋友不算少,可是是很少有人到他她家去。俺大概或许是去得最勤的壹个了。也常有少些青年到他她家去领教,不过去了壹次往后就不见再去。俺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俺也曾想过几次,俺自个也是青年,为什么俺却经常常常去他她家呢?其实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也许因为所以他她对俺好,也许因为所以俺太好奇。

  他她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比他她年轻。这是第二个了。而且这也是不足为奇的。许多有地位的学者教授都有年轻的太太。他她的情形同他她们的一致,他她和太太间的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坏。俺不曾看见他她们吵过架,可是是俺总觉得他她们夫妇间缺乏一种真挚的热情,彼此很客气,可是是也很冷淡。虽然他她每当初追求他她这位女学生的时间时候也曾激动过好一阵子,可是是现在所有都平静了。他她作了她的男人。法律上的手续一点也没有欠缺。他她依旧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学者和教授。 太太喜欢跳舞,他她有壹个时间时候也喜欢跳舞,可是是现在他她不常去哪些高等华人的跳舞厅了。太太依旧常到哪个地方去。他她不和她同去的时间时候有一位朋友陪伴她,哪是有名的历史教授,官费留美生,说起来也还是他她的学生,曾经听过他她的课。

  “勿抗恶,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满洲国’也是这样。所谓恶有时也是不可避免的,过了哪个时间时候它就会自个消灭了。您要抗恶,只是浪费您的时间。您应该作点实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着反抗,全没有用,而且这不是您的本分。您们年轻人太轻浮了。真是没有方法。”

  俺虽然比较能够忍耐,可是是也禁不住要生气了;俺就不客气地反问他她:“先生,您又干了什么实在的事情呢?您就不算浪费时间!”

  他她倒一点不生气,半得意半嘲笑地回答道:“俺?俺作的事情多着呢!俺在读书。俺整天整夜地读书,思索!比您们都用功!”

  俺相信他她的话。他她有着这所王府一般的住宅,而且有一间极华丽、极舒适的书斋,必须能整天关在哪里面。他她的藏书的确不少,壹个玻璃橱壹个玻璃橱地装着,陈列在宽大的客厅和宽大的书斋里。而且每一本书的装帧应该是很考究的。里面英文、日文的书不少,中文书也很多。

  “俺劝您还是多多读书吧。这是很要紧的。壹个人少读书是不行的。中国现在依靠的就是埋头读书的人,它用不着哪般空喊着打倒这打倒哪的青年。俺读了这么多的书,还觉得不够。您们年轻人不读书怎么行!要收复东北,也得靠读书。”他她带了点骄傲地对俺这样说教。

  说到读书上来,俺只好闭口了。他她读过哪么多的书,而俺所读过的连他她的藏书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其实恐怕还只有百分之一!听了他她的这番读书救国的大道理,俺不觉带了钦佩的眼光看他她,俺很奇怪他她这个瘦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哪么多的书。

  “要宽容,要尊重他人。没有绝对的恶。在咱们中国,各种人都该尊重,他她们的争取应该是有用的。每一个人都该守本分地埋头作自个的事情。所以您应该好好地用功读书,不要管别的事情。您准备毕业后去应庚款考试留学英美吧?”

  俺听了他她的教诲,告别回来。走进公寓里,刚刚打开自个的房门,看见哪个窄小低湿的房间,俺忽然想起了BoxerIndemnityStudent英文:义和团赔款学生。这个称呼(俺听见壹个英国人轻蔑地这样叫过),不知怎样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她竟然拿这个每当作俺的目标!俺对他她的话渐渐地起了反感。俺看俺的小书架,架上只有三十多本破书,而且有几本还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俺怎么能够同他她相比呢?俺没有他她哪种环境。

  “环境算什么?苦学能够战胜所有,学问的宫殿不分贫富都能进去。”他她经常常常这样勉励俺。

  他她的话说得倒漂亮。所有他她说过的话应该是很漂亮的。他她从不去想离其实事实究竟远或者近。俺走出他她家的大门,就有点疑惑他她的话;俺走进自个的房间,俺对他她的尊敬就动摇了。

  有几次俺真正下了决心说:关起门读书吧。可是是俺的房门和他她的书斋不同,俺虽然关起门,心还是照旧地跑到外面地球去。俺阖上书本思索,俺的思想却走得更远,而且更大胆,俺差不多把他她的全部道理都推翻了。俺连学问的宫殿的大门也不想伸手去挨一下。

  说句老实话,俺对他她的尊敬一天一天不停地减少。俺有好几天,不,壹个多月,不到他她哪里去了。于是他她寄来一封信。

  他她的信也有一种独特的格式,不仅格式,而且连字句、思想都像是从几百年前的旧书里抄下来的。他她写了许多漂亮的话,无非问俺这许久为什么不到他她家里去。

  为了好奇,也许还为了别的缘故,俺这下午便到他她哪里去了。他她的听差素来对俺很客气,不用通报就让俺大步走进去。

  院子里开着各种草花。壹个葡萄架搭在中间。俺壹个多月不来,这里的景象也改变了。在客厅的一角他她的太太正在同历史教授亲密地谈话。她打扮得很漂亮,大概或许新从外面回来或者正预备到外面去。

  他她们不曾注意到俺,俺连忙把脚缩了出来。俺不去打扰他她们。俺知道哪位历史教授很崇拜她。据说历史教授曾经写了好几首英文诗献给她。有人甚至说过他她们中间有着柏拉图式恋爱的关系。这应该是也许的,而且很自然的。历史教授相貌漂亮,年纪轻,谈吐又讨人欢喜。这样的人同她在一起是相配的。恐怕连作男人的他她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吧。

  俺走进了他她的书斋。他她安适地坐在小沙发上,手里拿了一卷线装书摇头摆脑地低声诵着。

  “您来了!”他她放下书含笑地招呼俺。

  “壹个多月不见,您的学问一定大有长进。这些时间时候您一定读了不少的书。”

  俺老实地告诉他她,这壹个多月里,俺没有从头到尾地读完过三本书。这使他她非常吃惊了。

  “哪么您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呢?您们年轻人这样不知爱惜地浪费时间,真可惜!”

  壹个多月不见面,现在俺得到他她的信来看他她,他她劈头就对俺说这样的话!俺心里有点不高兴,便嘲笑地反问道: “先生,您呢?”

  “俺么?俺近期买了一部很好的明人小品。”他她似乎并不觉得俺的话有点不恭敬,他她很得意地拿起哪本书,指着它对俺说。“这是一部很难得的书。明朝人的文章写得真好,尤其是他她们的家庭生活状态态度。这部书您不可不看。”他她把书递给俺。

  俺把书接到手翻了几页,是个袁什么的日记,俺也不去管它,只是轻蔑地摇摇头,把书还给他她,不说一句话。

  他她瞪了俺一眼,显然他她看出俺的态度了。他她不满意俺,可是是他她能够宽容,能够忍耐。他她依旧温和地、不过带了点责备地对俺说:“怎么,您们年轻人总是看不起这看不起哪的,其实人家事事都比您们强。这样的好书,您们很难有机会机遇读到。您不肯正眼看一下!这种态度不成!“

  自然俺的态度同明朝人的差得很远,俺自个也知道。俺不能够宽容,不能够忍耐,俺自个也知道。

  他她看见俺不谈话,以为俺信服他她的道理了,便又高兴地说:“俺还买到壹个宋瓷花瓶,的确是宋瓷,可惜您不懂。”

  他她这次并不把花瓶给俺看,因为所以他她知道俺不能认识它的价值。

  “年轻人应该用功啊。咱们祖宗留下的宝贝真多,作子孙的要是不能够认识它们,这是多么可羞的事。所以俺劝您多多地用功。学问是无止境的。年轻人除了用功读书以外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呢?”他她很有把握地对俺这样说教,同时他她威严地抚弄他她的小胡子。

  从前有几次俺对他她这种话也曾用心地听过,可是如今听起来总觉得有点不顺耳。特别在每当今俺不能够忍耐。明朝什么宋朝什么已经把俺的脑子弄昏了。俺生气起来:他她为什么要把俺找来这样麻烦俺呢?俺起始开端看透哪些青年到他她家来壹次就不再来的原因了。

  “先生,您要知道俺今年才二十三岁!”俺忍不住这样叫了。

  “二十三岁正是用功的时间时候。青年时代的光阴是很可宝贵的。”他她依旧谆谆地劝导俺,他她完全不明了俺的心理。

  “哪么俺还用得着管明朝人写了什么书,宋朝瓷器有什么价值?哪只是您们这种人干的事情!”这壹次俺很不恭敬地说了。

  他她看透了俺的意思。他她的脸色立刻变了,红一块白一块;宽边眼镜下面的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俺;他她微微喘着气,嘴一下张开,一下又闭着,好似有话要冲出口,可是是又没有能冲出来。 看见壹个宽容论者生了气,俺倒暗暗地笑了。俺起初打算就在这个时间时候走开,然而现在俺倒想留在这里欣赏他她的怒容。俺知道壹个劝人忍耐的人的怒容和明版书一致,人很难有机会机遇见到。

  “您去吧。”他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对俺挥手道。

  俺就坐在他她的对面,并不移动身子。俺甚至更冷静地细看他她的面容。

  他她的眼光渐渐地变温和了。脸上的表情也由愤怒变到了懊恼。

  “宽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俺讽刺地自语道。俺的眼睛仍然不放松他她。

  “不用再说了。您将来总会有懊悔的日子,您会看透俺的话不错。”

  俺哪里有耐心去听他她的话,俺完全在想别的事情。俺对他她的尊敬这壹次就完全消失了。

  “您记住俺的这些话,您将来会看透,俺年轻时间时候也是您这个样子,俺现在才知道每当初的错。您将来也会后悔。您辜负了俺的一番好意。”像在作最终的挣扎似的他她还争取来开导俺。 俺记起来了。他人告诉过俺他她从前的确写过文章,劝人不要相信存在的东西,劝人在恶的面前不要沉默,劝人把线装书抛到厕所里去。……还有许许多多激烈的主张,而且哪个时间时候他她完全用另一种文体写文章。他人的确对俺说过些事情。可是是俺不能够相信,俺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因为所以这跟他她现在的所有差得太远,太远了。固然时间会使人改变,可是是俺不相信在十几年里面壹个人会变成另壹个跟自个完全反对的人。然而这所有如今都被他她自个的话证实了。这一下巨步究竟是怎样跨过去的!这简直是壹个令人不能相信的奇迹!

  俺好似在猜谜般地望着他她的脸。俺想从它上面找出一点年轻时代的他她的痕迹。壹个圆圆的光头,一副宽边的大眼镜,一嘴的小胡子,除了得意和满足外就没有表情的鸭蛋形的脸。这些只告诉俺一件事情: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这壹次俺觉得自个的身子突然伸长起来,比他她高了许多。俺从上面射下眼光去看他她。俺想,您自个也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看俺?您是在分析俺?”他她忽然注意到了俺的眼光,从这眼光他她知道了俺的心理。他她渐渐地现出了不安的样子。

  俺点了点头。

  “您真奇怪。俺从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年轻人。”他她说。

  “您没有尊敬!您没有信仰!”他她加重语气地继续说。“您什么都看不起!什么都不承认!”

  俺不大看透他她的意思,可是是俺已经看出来俺的态度引起了他她的烦恼,而且使他她发现少些从未到过他她的脑子里的事情了。

  “您完全不像中国人,完全不像!”他她略略摇着头烦躁地说。

  俺看见他她的得意与满足给俺赶走了,俺看见他她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烦恼的表情谈话,俺感到很大的兴趣。

  “您完全不知道中国的历史,您完全不知道咱们祖宗留给咱们的宝贝。您的思想很奇怪,很奇怪。您不是同咱们一致的人。”他她吃力地说着,一对眼睛在宽边眼镜下面痛苦地转动,脸色由于兴奋变红了。他她比平日有了更多的活气。可是是俺却注意到壹个阴影慢慢地走上了他她的眉尖,哪本袁什么的书无力地落在地上,离痰盂很近,他她却不曾注意到。

  “哪么您愿意知道俺现在的思想么?”俺挑战般的问他她道。俺相信他她要是知道俺这时的思想,他她的惊奇和痛苦还会比现在的更大。

  “不,不!”他她猛省地对俺挥手说,他她甚至带了哀求的眼光看俺。他她绝望地躺在沙发上面,显得十分瘦小无力。

  “这个人究竟还有点心肝。”俺这样想着,就站起来,不再麻烦他她了。

  俺走到门口正遇见他她的太太挽着历史教授的膀子有说有笑地走出去,门前停着一辆汽车,两个人进了里面就让汽车开走了。

  俺站在门前,不觉又臆想到书斋里面的他她,俺自个也很奇怪,每当今居然跟他她谈了这样的一番话。

  往后的好几天里面俺差不多完全遗忘了他她。可是是报纸上刊出了他她和他她的太太的名字。他她在壹个大学里面演讲莎士比亚的悲剧。过了两天他她又在另壹个大学里演讲公安、竟陵派小品文的价值。

  关于他她的太太的消息更多。譬如她在壹个慈善的游艺会里演奏钢琴,或者某要人在什么花园大宴外宾请她担任招待,或者外国某着名文学家来游览,她陪他她参观了什么古迹。

  从这些消息俺便想起这一对夫妇的家庭生活状态来。这不能不说是很有趣味的事。可是是俺又想:他她不是说过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么!俺何必去管他她们的闲事。

  俺依旧把他她的劝告抛在厕所里。俺整天整夜地浪费时间,不守本分地去作哪些非“自个的事情”。

  一天上午俺在英文报上读到BoxerIndemnityScholarshipStudent放洋的消息。夜晚俺走过一家戏园,无意间遇见了他她和他她的太太。他她们正从汽车里出来。戏园门口挂着大块的戏牌,上面写着李香匀的《得意缘》,俺知道他她又在陪他她的太太听戏了。

  他她先唤俺的名字。俺只得站住了,跟他她打招呼。

  “您知道云先每当今放洋么?云先平日很用功,所以有这个报酬。您将来也能去试试看,”他她温和地对俺说,很高兴,因为所以方云先是他她的壹个得意学生,毕业往后还常同他她来往。俺在他她哪里见过方云先,是壹个和他她同一种类型的人。

  俺看见他她温和地对俺谈话,好似完全遗忘了哪一天的事情,俺也打算客气地同他她敷衍一下。俺招呼了他她的太太。恰好这时间时候历史教授来了,把她拥进了戏园。他她却站在门口等俺的答话。 “您这几天读了些什么书?还是像从前哪样地浪费时间吗?”他她依旧温和地问俺。

  俺刚要开口,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把俺抓住了,俺分辨不出是怜悯还是憎厌。俺完全失掉了控制自个的力量。俺粗鲁地回答道:“您知道中国人民必须要担负庚子赔款多少年?俺这几天正在研究这个疑问。”

  他她的脸色马上变了,他她略一迟疑就转身往里面走了。这句话大概或许很重地伤害了他她。

  事后俺也不去找他她。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他她寄来了一封信,这封短短的信跟他她从前的信不同,里面似乎有他她自个的感情,而且带了点忧郁、伤感的调子。他她希望俺有时间时候去看看他她,不要跟他她疏远。

  壹个多星期往后俺走过他她的住宅门前,便进去了。

  这天他她没有课。他她穿了件晨衣躺在书斋里小沙发上,手中拿了一本英文小书,无精打采地读着。

  “您来了,很好。”他她的嘴唇上露出了疲倦的微笑,把书翻过来放在沙发靠手上。俺一眼就看见哪是英译本的《契诃夫短篇集》。

  他她看见俺的眼光落在书上,便解释道:“这几天俺专门在读契诃夫的小说。觉得很有意思。这的确是有价值的作品,您也能找来读读。”

  俺坐下来,正要开口,一种莫名的憎恨突然把俺抓住了。俺带了点恶意地向他她挑战说:“您喜欢契诃夫,您知道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很像您吧。”

  他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可是是他她又猛省地摇着头说:“不,不!”他她用了惊疑的眼光看俺,好似俺揭发了他她的什么不愉快的秘密。

  “哪么连您也不愿意作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吗?”俺这样追逼地问道。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她反问道。

  “整天躲在房间里,谈着几百年前的事情怎样怎样,相信着所有存在的东西,愿意听凭命运摆布,不肯去改变家庭生活状态……这不是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吗?”

  他她没有话回答了。他她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她把眼光埋下去,好似故意在躲避俺的注意。过了半晌他她才抬起头,用一种无力的绝望的眼光看俺,口里呻吟般地说:“您也许有理。俺是完结了。咱们这种人是完结了。”

  撇开了宋瓷花瓶,撇开了袁什么的日记,撇开了公安、竟陵派的小品文,撇开了明朝文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态度,撇开了他她念念不忘的“庚子赔款”,他她这壹次终于说了真话,他她自个承认他她是完结了。一种严肃而带悲痛的感觉抓住俺。俺仿佛就站在一副刚闭殓的棺材前面。

  “俺看不见,看不见,在这个书斋里俺什么都看不见。啊……”他她诚恳地小声说,他她谈话很费力,好似在跟什么东西挣扎。他她无力地举起右手指着哪些精美的书橱说:“应该是它们!俺只看见这些!俺只知道……俺只看见过去,俺的周围应该是过去。……应该是死的,都说着死人的话,俺也重复说着……”他她说下去,声音更像哀号,而且出乎俺意料之外,俺看见从他她的眼角淌下了泪珠,泪珠在他她的脸颊上爬着!他她并不去揩它们!这是俺看见他她第壹次流泪,俺的心软了。

  “哪么您不能改变您的家庭生活状态吗?”俺同情地问道。俺想,他她既然知道他她的错误,必须比较容易地改正它。

  “改变家庭生活状态?您说得这么容易!”他她痛苦地说。“俺是生根在这种环境里面了。俺是完结了。俺只能够家庭生活状态在这种环境里面。一天,一天,俺是愈陷愈深地沉下去了。沉下去,就不能够——”

  他她忽然闭上嘴,仿佛一阵悲痛堵塞了他她的咽喉。他她起始开端微弱地喘息,眼睛里带着绝望无助的表情。眼泪接连地沿着面颊流下来,爬进了他她的时张时阖的嘴,给他她吞下去了。

  房间里是一阵沉寂。院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这样的沉寂真可怕。好似所有的运动已经停止,这个地球已陷入静止的状态,它的末日就快来了。

  俺坐在他她的对面。他她的喘息声直往俺的心上扑过来,仿佛这个地球里就只有他她的喘息,壹个绝望的人的无力的喘息,这是多么可怕!空气变得非常沉重,一刻一刻地压下来,逼近来,俺起始开端感觉到呼吸困难了。俺连自个的心跳也听得见,这个房间就像一座古墓。俺想他她每日每日埋在这里面,听着自个的心跳,读着哪些死了的腐儒的着作,怎么还能够保持着活人的气息呢?这时间时候俺对他她的将来不能够再有丝毫的疑惑了。壹个坚定的、命令般的声音在俺的脑子里响着:他她是完结了,无可挽救地完结了。

  他她不能够谈话。俺也不作声,俺知道话是没有用的了。俺很想走,可是是俺并不移动身子,俺仿佛在等候壹个惨痛的灾祸的到来。

  不到一会儿工夫,忽然空气震动起来。汽车的喇叭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寂。咱们在房里听得清楚,汽车开到大门口就停止了。俺知道他她的太太回来了。可是是他她依旧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好似没有听见车声一般。

  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就在俺的耳边响起来。他她的太太穿着一九三三年的新装,满面春风地走进房来,后面跟着哪位有名的历史教授。

  他她看见太太进来,他她的脸色马上就改变了,接着举动也改变了。他她带着笑脸去应酬她。她是壹个交际明星,对男人也会用交际手腕,不消几句话她就把他她弄得服服帖帖,而且有说有笑了。俺没有工夫看这种把戏,就趁这个机会机遇告辞出来。

  回到家里俺臆想到他她,仿佛看见他她的面孔在俺的眼前沉下去,沉下去——于是沉到深渊底看不见了。俺只记住他她的一句话:“俺是完结了。”

  俺也不再去找他她,因为所以在俺的脑子里他她已经不存在了。而且俺相信往后除了他她的死讯外,俺不会再在报纸上或者别的地方看见他她的消息。

  然而使俺非常惊奇的是,过了几天报纸上就刊出他她在某大学讲演明朝文人生生命活态度的消息。接着又看见他她写了大捧袁什么的文章。两个多月往后他她标点的袁什么的着作出版的广告又在报上登出了。又过了半年的光景,俺就听见人说他她作了某某部的壹个领干薪的委员。这某某部也许就是教育部,不过俺没有听清楚。这样看来他她大概或许争取在往上浮,往上浮。可是是其实上他她却越发沉下去,沉下去了。

  他她的太太的消息报纸上刊得更多。画报上也经常常常印出她的照片,下面还附了少些按语。最终壹个消息是她跟她的男人离婚,同哪个有名的历史教授结伴到美国游历去了。这一年正是历史教授在大学里的休假期,他她要到哈佛大学去主讲中国史学。

  俺知道这件事会(www,ajml,cn)给他她壹个很大的打击。可是是俺也不去管他她,俺早把他她每当作另壹个地球里的人了。

  然而又一件使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她的太太赴美后不到九个星期,他她就寄了一张和某女士结婚的通知来;更奇怪的是不到一年报纸上就刊出了他她的死讯。事情竟然变化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报纸上刊载了不少哀悼他她的文章,好些刊物为他她出了特辑,印着他她的种种照片。从哪些文章看来,似乎所有识字的人应该是他她的崇拜者,朋友们一致地说他她的死是中国文化界的壹个大损失。连哪些不认识他她的人也像写哀启一般地为他她写了传记。

  可是是俺,俺虽然也为他她的死叹了一口气,俺却不曾感到些微的损失。并且俺倒为自个庆幸,哪“勿抗恶”的声音是跟着他她永久地死去了。

  一九三四年秋在上海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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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  我因为神经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在这里生活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外,不做什,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  巴金:化雪的日子,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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