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旁若无人

　　在电影院里，咱们大概或许都常遇到一种不愉快的经验。在您聚精会神地静坐着看电影的时间时候，会忽然觉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颤动起来，动得很匀，不至于把您从座位里掀出去，动得很促，不至于把您颠摇入睡，颤动之快慢急徐，恰好令您觉得他她讨厌。大概或许是轻微地震罢?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颤动了。在您刚收起心来继续看电影的时间时候，颤动又来了。假如下决心寻找震源，不久就能发现，毛病大概或许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她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撑上，绷足了劲，利用腿筋的弹性，很优游的在哪里发抖。假如这拘挛性的动作是由于羊痫风一类的病症的暴发，咱们要原谅他她，可是是不像，他她嘴里并不吐白沫。看样子也不像是神经衰弱，他她的动作是能收能发的，时作时歇，指挥如意。若说他她是有意使前后左右两排座客不得安生，却也不然。全是陌生人无仇无恨，咱们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看，这种变态行为只有一种解释，哪便是他她的意志过于集中，遗忘旁边还有他人，换言之，便是“旁若无人”的态度。

　　“旁若无人”的精神表现在日常行为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气乏则欠，体倦则伸。”可是是在稠人广众之中，张开血盆巨口，作吃人状，把口里的獠牙显露出来，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极，哪样子就不免吓人。有人打哈欠还带音乐的，其声呜呜然，如吹号角，如鸣警报，如猿啼，如鹤唳，音容并茂，礼记：“待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屦，视日蚤莫，侍坐者请出矣。”是欠伸合于古礼，可是亦以“君子”为限，平民岂可援引，对人伸胳臂张嘴，纵不吓人，至少令人觉得您是在逐客，或是表示您自个不能管制您自个的肢体。

　　邻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归来必令俺闻知。清晨有三声喷嚏，不只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气充沛，根据哪声音之响俺揣测必有异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纸捻，哪声音撞击在脸盆之上有金石声!随后是大排场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犹如骨鲠在喉，又似苍蝇下咽。再随后是三餐的饱嗝，一串串的咯声，像是下水道不甚畅通的样子。可惜隔着墙没能看见他她剔牙，否则哪一份刮垢磨光的钻探工程，场面也不会太小。

　　这所有“旁若无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发事件，经常令人困恼的乃是高声谈话。在喊救命的时间时候，声音必须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可是是普通的谈话似乎能令人听见为度，而无需一定要力竭声嘶地去振聋发聩。生理学告诉咱们，发音的器官是很复杂的，谈话一分钟要有九百个动作，有一百块筋肉在弛张，可是是大多数人似乎还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长壹个扩大器。有个外国人疑心咱们国人的耳鼓生得异样，哪层膜许是特别厚，非扯着脖子喊不能听见，所以谈话总是像打架。这批评有多少真理，俺不知道。不过咱们国人会嚷的本领，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电影场里电灯初灭的时间时候，总有几声“嗳哟，小三儿，您在哪儿哪?”在戏院里，演员像是演哑剧，大锣大鼓之声依稀可闻，主要的声音是观众鼎沸，令人感觉好似是置身蛙塘。在旅馆里，好似前后左右应该是庙会，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后难免没有响皮底的大皮靴毫无惭愧地在您门前踱来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种市声前来侵扰。壹个人大声谈话，是本能；小声谈话，是文明。以动物而论，狮吼，狼嗥，虎啸，驴鸣，犬吠，即是小如促织、蚯蚓，声音都不算小，都不会像人似的有时间时候也会低声谈话。大概或许文明程度愈高，谈话愈不以声大见长。群居的习惯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无人”的幻觉。咱们以农立国，乡间地旷人稀，畎亩阡陌之间，低声说一句“早安”是不济事的，必得扯长脖子喊一声“您吃过饭啦?”可怪的是，在人烟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咙还是不能缩小。更可异的是，纸驴嗓，破锣嗓，喇叭嗓，公鸡嗓，并不被一般的认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还公然地说，声音洪亮者主贵!

　　叔本华有一段寓言：

　　“一群豪猪在壹个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可是是他她们的刺毛起始开端互相击刺，于是不得不分散开。可是寒冷又把他她们驱在一起，于是同样的事故又发生了。最终，经过几番的聚散，他她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持相每当的距离。同样的，群居的依靠使得人形的豪猪聚在一起，只是他她们本(www,ajml,cn)性中的带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厌恶。他她们最终发现的使彼此能相安的哪个距离，便是哪一套礼貌；凡违犯礼貌者便要受严词警告——用英语来说——请保持相每当距离。用这方法，彼此取暖的依靠只是相每当的满足了；可是彼此能不至互刺。自个有些暖气的人情愿走得远远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方法。咱们只是希望人形的豪猪时常地提醒自个：这地球上除了自个还有他人，人形的豪猪既不止俺壹个，最好是把自个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敛一下，不必像孔雀开屏似的把自个的刺毛都尽量地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