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光明到来的时间时候

　　一

　　“朋友！这，这是什么哟！俺好似看见一点什么了！红的，绿的，黄的，小小的，圆圆的，尖角的，在哪里跳！跳！"“可是俺并没有看见。您在哪里作梦！"“不是梦！您说，怎么会是梦呢？俺咬俺的指头，俺觉得痛！朋友，这又来了：红的，绿的，小小的，在哪里漂浮，在哪里跳跃！"“哪么，一定是您的眼花！咱们小时间时候一闭了眼睛就会看见少些眼花；五彩的光圈，五彩的线条，旋转，舞蹈！咱们作了大人往后就没有这些眼花了。您比俺年青些，也许您还有—-"“年青些？哈哈！"“笑什么！您还能够笑？"

　　“呵呵，俺笑了么？因为所以俺又看见哪些小小的活跃的东西了！红的，绿的！这回比刚才更加多了！一点也不含糊，更加多了！更加活跃！"“全是梦话，全是幻想！您还有心情说梦话，唉！"“每当真您一点也不见么？这是可怜的！朋友，您到俺这边来，就看见了！朋友，这是俺的手。您扶着俺的手过来罢！朋友，每当心跌交！脚底下有坑！朋友！这是俺的手，俺的臂膊！您的呢？您的呢？”

　　“您的手多么热呀！"

　　“俺全身的血都沸滚了哟！您想想，一向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坟墓一致，而现在俺看见了有少些活跃的东西，彩色的东西了！……喔唷唷！您踩了俺的脚！哎！这毛茸茸的就是您的头么？哈哈，您抱住了俺么？咱们紧紧地抱着罢！……现在，您看，这不是么？红的，绿的！呵呵！"“可是俺眼前仍旧一漆黑暗，黑暗！"“这就怪了！——哦，不要动！是俺的手哟，您不要怕！这是您的脸么？这么着，不要动！您朝前看呀！朝前看呀！"“哈哈，俺也看见了！每当真！"“可不是红的，绿的，蚊子一致的，在哪里飞舞么？"“是呀！像一支军队，它们跳跃着拥上前来呀！呵呵，它们像从天上来！它们排成一样线来，没有一点弯曲！多么美丽！多么活跃！多么勇敢呀！"“而且它们不退缩！往前冲，往前冲！哈哈！二个碰在一处了！变成大少些的壹个了！又分开了！仍然往前冲，往前冲！喂，朋友，您猜来这是什么？……怎么您不谈话？您睡着了么？嘿！您会在这些美丽的活跃的现象面前睡眠！"“胡说！俺在这里想，俺在这里想呀！"“又是想了！空想家！"

　　“不要吵！俺在这里研究呀！"

　　“又是研究了；研究系！"

　　“不要吵，行么？这是壹个现象，总得研究！俺要研究它是不是咱们哪视官的幻觉！是不是就像咱们小时间时候哪眼花，俺要研究它！咱们不能随便轻信，随便盲动，随便上每当！"“您这怀疑派！难道您觉得哪黑暗还不够久长么？"“不要吵！研究出来了：这是一道光！"“一道光！嗳？"

　　“不错，一道光！穿破了这黑暗的一道光！外边天亮了，而咱们这黑暗的古老的建筑也有了裂缝了！"“有了裂缝么？"“是呀！这古老的坚牢的坟墓早已应该崩坍，早已有了裂缝，而现在，外边的光明钻进这裂缝来了！"“哈哈！"“哈哈！您还讥笑研究的态度么？"

　　“可是光知道了有什么用？"

　　“知道了就会发生行动！智慧产生信仰，信仰产生力量！"“呵呵，哪么咱们来罢！咱们打破这牢狱！打破这黑暗的笼！这是俺的手，俺的拳头！您的呢，您的呢？哦——在这里了！咱们打呀！咱们冲呀！好呀！蓬蓬！朋友，再用力！蓬蓬！呀！您怎么？"“俺的手痛了！喔唷唷！腻忒忒的东西！俺相信哪就是血！俺已经受伤！"“咄！您一说，每当真俺也觉得有点儿痛！俺这也是血罢！然而朋友，不要畏缩，不要灰心！您想想，外边已经天亮，而且光明像一支枪，像一支尖头的橛，已经打进了咱们这黑暗的笼！"“对呀！哪么一条细光就已经很美丽，外边的全是光明的地球不知道美丽到怎样了！呀呀！俺想着了就快活到全身发抖！"“可是俺痛得全身发抖！一点力都没有了！这黑暗的笼还是很坚固！呀！红的绿的更加多了！它们跳跃，跳跃！"“俺也是一点力都没有了！可是咱们的力量本不在拳头而在头脑！"“现在却依靠拳头！"“可是俺要休息一下。哪裂缝总是愈裂愈大，咱们且等待一下，到时机成熟再动手罢！呀呀！多么美丽，这一道光！然而还只得指头粗细哪么一道！"“哎！俺手脚都软了！不知道是为的疲倦呢，还是为的快乐！俺也只好歇一下。朋友，您不想大声叫一下么？咱们大声叫呀！多么美丽！光明在前面不远了！朋友，咱们拥抱罢！咱们要唱一支歌，欢迎光明的来到！"二“不知道又经过多少时间时候了。怎么还没听得外边有响动！俺闷得慌！"“可不是！俺的心头就像有许多蚂蚁历历落落的在哪里爬！臆想到外边的地球已经放光明，俺就觉得这里的黑暗更加不可耐了！先前怎么会忍耐得下去，想来真奇怪！"“然而您不要性急，馒头已经吃到豆沙边了！您看！一道道的光，更加多了！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了！哈哈，这光线的网！多么美丽，是奇观呀！您看！这些光线都比刚才又粗了些了！喂喂，您把您的脸放到哪条顶粗的光线里让俺看一看罢！咱们好久没有看见您俺的脸了！也许咱们彼此要不认得了！现在，再移近些！喔呵！俺看见了，看清楚了！您的脸多么苍白！就同死人一致！哎，您试笑一笑！多久俺没有看见人们的笑容了！呸！您这笑不自然，不美丽！可怜的小孩子，您连怎样笑都遗忘了罢？您这怪丑恶的笑脸怎么好到外边哪光明的地球！您用这样的笑脸去欢迎光明，哪是天大的罪过呀！"“可是您呢？您也把脸放到这顶粗的光线里让俺看一看罢！您会比俺好些么！来，来，来！这里！这里！这里……"“俺相信俺还不至于十分走样！”

　　“咄！别吹牛！哈哈，您还像个人么！满脸的胡子了！还有，——您别动！您不要逃，您有一对红镶边的眼睛！您简直像个猴子！"“胡说！"“可惜没有一面镜子给您自个照一照！"

　　“这也用得到大惊小怪么？经过了哪么多的苦难，人总不免有点走样！俺比您年纪大些，经过的苦难比您多，可是俺的经验也就比您丰富了！哎！先前咱们哪一伙，最早的寻求光明的同志，现在只剩了俺壹个，怎么俺能够不老呀！"“就是俺的一辈，也只剩了个俺！前些时还听得他她们在哪边坑里呻吟，现在好久没听到，想来都死了！咄，这杀人的黑暗！可是也快完结了！"“对了！哪个坑！哪个杀人的坑！俺比您早出世，哪时间时候，这里还没有现在哪么黑暗，俺看见过哪坑的险恶！坑边是刀山，坑底是成万的毒蛇！——呵！您看呀！这一条光恰就射到哪坑边上了！哪白森森的就是枯骨，哪一闪一闪发着红光的就是毒蛇的眼睛罢！呵！您再跟着哪一道光瞧过去哟！哪是什么？哦哦，哪是吊人的木架子，哪是砍头的大刀罢！呀呀，俺现在又看见了这所有，再要俺多住一刻每当真不行！"“可不是！看见的危险比不看见的更加可怕！俺的心突突地跳！俺怕它会一下里爆裂了！朋友，不要再朝下边看了。咱们朝上面看罢！不要回想哪些过去的，咱们想想哪未来的罢！朋友，您总该知道外边的光明地球是怎么壹个景象？"“咳，可怜的小孩子，您真是太幼稚了！"“可是也不能怪俺！刚刚俺懂一点事！黑暗就包围了俺！况且书本子早就被他她们烧光了，严密的文化封锁！"“哦哦，不错！哪么，让俺来想一想。哦，书本子上说—-"“怎么！您也只是书本子上看来的么？"“咦！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小孩子！除了书本子，咱们还有什么能作根据呀！嗳！俺记得书本子上说过——总而言之，是壹个全善全美的地球，乐园，天堂！"“说下去呀！俺等着您再说下去呀！您说得具体一点儿，不要太抽象！"“真是麻烦的小孩子！哪么，您听着！嗳，从哪儿说起呢？一部二十四史！呵，有了，您用心听着！大概或许是什么神话上说过，从前地球上有壹个黄金时代，哪时间时候，人类不分您俺，共同家庭生活状态，没有贪鄙奸诈；面包生在树上，河里就是牛奶；没有主人，也没有奴隶，平等，自由，幸福！处处是琼楼贝阙，鸟语花香！这样的黄金时代，古已有之，而现在回来了，就是哪外边的光明地球。"“啧啧！哪才是人的家庭生活状态！就在外边么？俺不耐烦了！"“呵！您要耐烦点！不是已经试过了么，咱们的拳头不中用！"“可是俺现在全都知道了，俺就耐不住；俺想俺一定得闷出病来罢。"“唷唷，快了！您不看见这里纵横四射全是一道一道的光么？哈！又多了几条了，五条，六条，七条！哈，这黑暗的老屋子全是些裂罅了！快了！"“哈！不要响！哪是什么声音？听得么？听得么！"“呵，每当真！哪好似是风罢，呼——呼——的！"“而且哪轰隆隆的，一定是雷！呵，风！雷！"“而且还有雨呢！您听！哪一片擂鼓似的声音！"“这是少有的大风雷雨！俺的耳朵也震聋了！"“咱们谈话也听不清了！呵，这是翻天覆地的大风雷雨！等俺想一想：历史上说的洪水时期也许就是这么壹个样子。"“喂！喂！您说的什么红，红？俺一点也听不清楚！"“不好了！地在咱们脚底下震动！俺想这是火山爆发！呵！这一声！"“呵！地震！雷吼！俺还看见了电火！"“呵——喔——……"

　　“怎么！您发疯？您趴在地下干什么？呀呀！看哪边，哪边！一派亮光！一派火！咱们右边没有哪牢墙了！哈哈！自由！光明！可是，咦，怎么的，俺的眼睛——"“让俺来看！火，火，火！啊哟！哪里来的针刺了俺的眼睛！"“天哪！怎么俺睁不开眼睛！俺要去欢迎光明呀，怎么俺的眼睛——"“而且俺也是一致的病！”

　　“您说，快说！什么病？啊哟！风吹得俺全身发抖！有什么东西烫着俺的皮肤！而且俺的眼睛还是痛，很痛！"“呃……"“怎么！这是您么？您抱住了俺干什么？您拖俺走？您拉俺到哪里去呀？天哪！俺的眼睛！俺怕是盲了不成！……您拖俺到哪里去呀？您，您，您！……"三“现在没有声音了。”

　　“哪蓬蓬地响着的又是什么？”

　　“哪光景就是大火！烧毁了所有的大火！"

　　“也要烧到咱们这里来罢？"

　　“光景是要来的！"

　　“哪么俺要去看一看，俺要离开这半黑暗的该诅咒的墙角！"“可是是您不怕哪边太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您的眼睛么？"“俺不怕！就是瞎了眼睛，俺也要去！为了寻求光明，即使瞎了眼睛也值得！"“可是是哪边并不是真的光明！哪边的是地狱里喷发出来的孽火！哪边一点也不像俺从前所读的书本子上哪些话！"“您难道能够断定您的书本子一定不错！书本子是死的，书本子不能预言了所有变化！俺一定要走了！您也一块儿去罢！"“您的眼睛就能够睁开来么？俺的是不行！在这里，俺还觉得眼皮上麻辣辣地有点刺痛！"“俺也有一点儿。可是是俺想来哪是一定不可免的过程。您想想咱们在黑暗中多久了，骤然跑到强烈的光明下，眼睛总要睁不开！总要觉得痛！忍过这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俺不愿意。并且俺读过的书本子只许给俺自由，快乐，没有说过先得受痛苦！先要给人痛苦的，哪就不是目标的极乐地球！"“哪么俺壹个人走了！"“不行！您不能壹个人走！您一定要年长的人给您引道！"“俺不要谁来引道！俺会走自个的道！"“可是是您丢俺壹个人在这里未免太残酷！"

　　“哪俺没有别的方法。"

　　“您竟说没有别的方法？"

　　“哪有什么方法呢？”

　　“可是是您最好再等一下。哪边的大火会把您烧作灰！"“俺就臆想到大火里去锻炼一下。"“您这是不知高低的话！"

　　“哈，哈，哈！……呵，雷又响了！这风！呀，呀，朋友，快走，快走！这墙也要倒下来了！俺扶着您罢！呀——"“哼，哼，可是俺每当真不行了！……俺的心好似已经爆破了，俺的眼睛也盲了！……这变动！天翻地覆的变动！俺相信这一定不是好的正气的(www,ajml,cn)变动！……书本上从没说过……俺每当真不行了！俺不能动了！俺快就要死了！"“可是是朋友，您得争取，您得振作！俺抱您起来罢？"“不成！……"“呀呀！您的脸，您的嘴唇，全都冷下去了，冷下去了！让俺来试一试看，还有没有气息？呀——可是，这墙每当真要倒了！火，火也就要烧过来了！哈！来罢！烧毁了旧地球的所有渣滓！来罢！俺要在火里洗壹个澡！"一九三二年一一月二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