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天空的点缀

　　用了俺有点苍白的手，卷起纱窗来，在哪灰色的云的后面，俺看不到俺所要看的东西（这东西是经常常常见的，可是它们真的载着炮弹飞起来的时间时候，这在俺还是生疏的事情，也还是目标着的事情）。正在俺踌躇的时间时候，俺看见了，哪飞机的翅子好象不是和平常的飞机的翅子一致（它们有大的也有小的）好象还带着轮子，飞得很慢，只在云彩的缝际出现了一下，云彩又赶上来把它遮没了。不，哪不是一只，哪是两只，往后又来了几只。它们应该是银白色的，并且又都叫着呜呜的声音，它们每个都在叫着吗？这个，俺分不清楚。或者它们每个在叫着的，节拍象唱歌的，是有一定的调子，也或者哪在云幕每当中撒下来的声音就是一片。好象在夜里听着海涛的声音似的，哪就是一片了。

　　过去了！过去了！心也有点平静下来。午饭时用过的家具，俺要去洗一洗。刚一经过走廊，又被俺看见了，又是两只。这次是在南边，前面壹个，后面壹个，银白色的，远看有点发黑，于是俺听到了俺的邻家在说：

　　“这是去轰炸虹桥飞机场。”

　　俺只知道这是下午两点钟，从昨夜就起始开端的这战争。至于飞机俺就不能够分别了，日本的呢？还是中国的呢？大概或许是日本的吧！因为所以是从北边来的，到南边去的，战地是在北边中国虹桥飞机场是真的，于是俺又起了很多想头：是日本打胜了吧！所以安闲地去炸中国的后方，是……一定是，哪么这是很坏的事情，他她们没止境的屠杀，一定要象大风里的火焰似的哪么没有止境……

　　很快俺批驳了俺自个的这念头，很快俺就被俺这没有把握的不正确的热望压倒了，中国，一定是中国占着一点胜利，日本遭了些挫伤。假若是日本占着优势，他她一定要冲过了中国的阵地而追上去，哪里有工夫用飞机来这边扩大战线呢？

　　风很大，在游廊上(www,ajml,cn)，俺拿在手里的家具，感到了点沉重而动摇，壹个小白铝锅的盖子，啪啦啪啦地掉下来了，并且在游廊上啪啦啪啦地跑着，俺追住了它，就带着它到厨房去。

　　至于飞机上的炸弹，落了还是没落呢？俺看不见，而且俺也听不见，因为所以东北方面和西北方面炮弹都在开裂着。甚至于哪炮弹真正从哪方面出发，因着回音的关系，俺也说不定了。

　　可是哪飞机的奇怪的翅子，俺是看见了的，俺是含着眼泪而看着它们，不，俺若真的含着眼泪而看着它们，哪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导魔鬼哪般没有道理。

　　可是在俺的窗外，飞着，飞着，飞去又飞来了的，飞得哪么高，好象有一分钟哪飞机也没离开俺的窗口。因为所以灰色的云层的掠过，真切了，朦胧了，消失了，又出现了，壹个来了，壹个又来了。看着这些东西，实在的俺的胸口有些疼痛。

　　壹个钟头看着这样俺从来没有瞧过的天空，看得疲乏了，于是，俺看着桌上的台灯，台灯的绿色的伞罩上还画着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乱的衣裳，平日弹着的六条弦的大琴，依旧是站在墙角上。一致，什么应该是和平常一致，只有窗外的云，和平日有点不一致，还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点不一致，紫檀色的刀柄上镶着两块黄铜，而且不装在红牛皮色的套子里。对于它俺看了又看，俺相信俺自个绝不是拿着这短刀而赴前线。

　　一九三七,八,一四

　　（署名萧红，刊于一九三七年一零月一六日武汉《七月》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