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春蚕
老通宝坐在“塘道”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她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道”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哪样劳累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她还穿着哪件过冬的破棉袄,他她的夹袄还在每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哪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她面前哪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致的水面这里哪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哪时间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哪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哪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哪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哪“官河”一样望去,好似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哪“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少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道”边,哪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哪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哪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哪座茧厂依旧空关在哪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间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可是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她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可是哪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哪么热!”
老通宝看着哪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她记得自个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间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个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哪时,他她家正在“发”;他她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作得;便是他她哪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哪时间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哪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个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似是一条线儿牵着。不可是“长毛造反”哪时间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可是他她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作丝生意“发”起来的时间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间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往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个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看透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她家。他她确实知道自个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似哪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间时候,不巧撞着了壹个巡道的小长毛,每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她,——这是壹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她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作人”,可是父亲的勤俭忠厚,他她是亲眼看见的;他她自个也是规矩人,他她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应该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她哪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她面前的哪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所有都和他她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地球”到底变了。他她自个家也要经常常常把杂粮每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哪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哪边,蹲着又壹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哪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哪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似在哪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壹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她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她从他她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道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经常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间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她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所有应该是听来的,可是他她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看透。可是他她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她自个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往后,他她自个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她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作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她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她: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她上镇去看见哪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她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应该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她嫂嫂是一道,哪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她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她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地球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她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俺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哪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每当他她头顶,他她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她,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她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哪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哪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哪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她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哪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哪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哪边田野跳跃着来了壹个十来岁的男小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您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哪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哪么小指头儿似的,他她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能采多少茧子呢?依靠不像去年,他她家的债也许能拔还少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她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哪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她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哪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谓清明边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谓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她觉得这是壹个好兆头。他她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她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哪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哪么大了。老通宝他她们哪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哪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小孩子,上班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小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她们都只吃个半饱;他她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她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她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她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她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她们哪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依靠蚕花熟,就好了!他她们想像到壹个月往后哪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每当每当响的洋钱,他她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哪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哪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①老通宝乡里称哪圆桌面哪样大、极像壹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哪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您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壹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似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俺!阿爹作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壹个洋字就好似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她倒又要了!”
小溪旁哪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间时候有壹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哪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作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疑问,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俺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致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作,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她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她都肯;可是每当今他她大概或许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哪些女人们看着他她戴了哪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俺带一点儿去!”
“叫俺一声好听的,俺就给您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她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哪么,叫您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哪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似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似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哪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哪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哪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壹个?有本事,每当面骂,不要躲!”
“您管得俺?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俺就骂哪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哪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哪边。小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她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她看着哪“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哪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她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她知道。尤其使他她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哪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她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您去帮他她!”
①“蚕台”是三棱式能折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匾。——作者原注。
②“缀头”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作茧子。——作者原注。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样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哪“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家庭生活状态,老通宝早年是会的;可是近来他她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她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她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所以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她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哪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哪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应该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您父亲作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她的上班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哪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作中人,哪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作好事”,这才依靠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似生气似的说:
“都买了叶!又像去年哪样多下来——”
“什么话!您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您总是不错的!俺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哪“洋种”疑问,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可是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拼搏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遗忘了。老通宝他她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她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她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所有临时借贷应该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她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
“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
①“窝种”也是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揾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能“收蚕”。这上班是女人作的。“窝”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哪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男人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您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她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哪“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男人,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哪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哪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作一床。哪“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壹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哪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应该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她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她多嘴,他她还是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壹个大蒜头涂上少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可是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她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哪“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哪些女人们的踪迹。壹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她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②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哪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能挨过了“谷雨”节哪一天①。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哪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她心里就一跳。哪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①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哪天拿来看,蒜叶多主蚕熟,少则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所有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②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哪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哪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哪“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终一张是洋种,哪就收在另壹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哪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①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哪一天,或上或下都能,可是不能正在“谷雨”哪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蚕花”是一种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这是壹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哪好比是誓师典礼,往后就要起始开端了壹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哪黑色也是很正道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她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可是每当老通宝悄悄地把哪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致?
三
然而哪“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间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必须要冷一点,可是哪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他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哪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哪不声不响晦气色的男人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哪小溪里——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往后的“三眠”;因为所以“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道,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是她哪不声不响男人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她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
老通宝严禁他她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谈话。——“您再跟哪东西多嘴,俺就告您迕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她们听得。
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她们谈话。
阿多像壹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哪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她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她不大相信哪些鬼禁忌。可是他她也没有跟荷花谈话,他她忙都忙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应该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壹次就是他她成家的哪年,又壹次是阿四出世哪一年。“大眠”往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
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是了:
“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阿四回答,他她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她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
“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必须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哪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哪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壹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每当今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她哪来这许多钱!可是是臆想到茧子总能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她又心一宽。哪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壹个小小的声音说:
“听说东道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她心里又一宽。
哪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壹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哪“杠条”①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哪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①“杠条”也是方言,指哪些带叶的桑树枝条。通常采叶是连枝条剪下来的。——作者原注。
“嗳哟!”
“什么事?”
同在哪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个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
“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俺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她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哪种忧愁,他她是永久没有的。他她永不相信靠壹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她们就能还清了债再有自个的田;他她知道单靠勤俭上班,即使作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可是是他她仍旧很高兴地上班着,他她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致。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她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她家哪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她家最终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哪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谈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哪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可是这是最终五分钟了。再得两天,“宝宝”能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拚死命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哪一夜,就由他她壹个人在“蚕房”里守哪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哪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爇了壹个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哪个“火”旁边听哪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她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她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壹个踉跄,他她的头在自个膝头上磕了一下,他她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壹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哪人是谁,已经把哪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她断定了这是壹个贼。
“多多头!打死俺也不怨您,只求您不要说出来!”
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她又看见哪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她。可是恐怖的意思哪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
“您偷什么?”
“俺偷您们的宝宝!”
“放到哪里去了?”
“俺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她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她家的“宝宝”。
“您真心毒呀!咱们家和您们可没有冤仇!”
“没有么?有的,有的!俺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您们应该是好的!您们怎么把俺每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俺就别转了脸?您们不把俺每当人看待!”
哪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哪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
“俺不打您,走您的罢!”
阿多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她完全没有睡意了。他她看哪些“宝宝”,应该是好好的。他她并没臆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她不能遗忘荷花哪一番话;他她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久弄不对的,可是他她不能够看透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她就什么都遗忘了。“宝宝”身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久不会饱!
往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她们拿哪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她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可是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
“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俺远远地看见哪骚货从您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她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您们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男人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哪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可是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作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哪“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少些败相来。
可是是老通宝他她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她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她们唯一的希望是哪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可是哪大蒜头上的苗却每当真只有三四茎呀!”
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路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样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不管怎样不敢臆想到这上头去;他她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四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她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她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这样,他她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她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哪边,又从哪边蹲到这边。他她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①,他她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她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她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②,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她们心里却快活;他她们巴不得多淋少些——①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作茧的第一步手续。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作者原注。
②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作茧子。阿多伸出舌头作壹个鬼脸,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哪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哪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她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她们全家壹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娘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能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能采壹个十二三分。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小孩子们。这些人都比壹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地谈论哪壹个月内的“拼搏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哪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每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能吃一条黄鱼。
哪夜晚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哪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朋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她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似雪天的小狗——①“浪山头”在息火后一日举行,哪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撒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作者原注。
“通宝,您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作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她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道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作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她向来谈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作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
“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她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哪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
“通宝,茧子是采了,哪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道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地球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作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她不肯相信。他她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哪“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必须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作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
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终,他她代他她的东家催哪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她是“中人”。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她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道”上近期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可是是回家去看见了哪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她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她不相信。并且他她必须要忙着采茧,必须要谢“蚕花利市”①,他她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①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往后得拜壹次“利市”,采茧往后,又是壹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应该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道”上传来。往年这时间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应该是嚷骂,诅咒,和失望和绝望的叹息!人们作梦也不会臆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她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她们是壹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她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地球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方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作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作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
“不卖茧子了,自家作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咱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您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作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哪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她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她说:
“早依了俺的话,扣住自个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致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哪黄道士详细问过了往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道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她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您有别的方法么?茧子每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①老通宝乡间计算道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她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哪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她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往后,他她们果然回来了;可是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哪三十多九水道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她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哪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她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道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道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她到家。
打回来的八九十(www,ajml,cn)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作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哪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每当铺每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每当在哪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所以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壹个月光景的忍饥熬夜还不算!
1932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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