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严霜下的梦
七八岁以至十一二,大概或许是最会作梦最多梦的时代罢?梦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梦中居然离开了大人们的注意的眼光,畅畅快快地弄水弄火;梦中到了民间传说里的神仙之居,满攫了好玩的好吃的。每当母亲戚好了温暖的被窝,咱们小孩子勇敢地钻进了往后,嗅着哪股奇特的旧绸的气味,刚合上了眼皮,少些红的、绿的、紫的、橙黄的、金碧的、银灰的,圆体和三角体,各自不歇地在颤动,在扩大,在收小,在漂浮的,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咱们小孩子的闭合的眼睑;这大概或许就是梦的接引使者罢?从这些活动的虹桥,咱们小孩子便进了梦境;于是便真实地享受了梦国的自由的乐趣。
大人们可就不能这么常有便宜的梦了。在大人们,夜是白天勤劳后的休息;每当四肢发酸,神经麻木,软倒在枕头上往后,总是无端的便失了知觉,直到七八小时往后,苏生的精力再机械地唤醒他她,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家庭生活状态的前程。大人们是没有梦的!即使有了梦,哪也不过是白天忧劳苦闷的利息,徒增醒后的惊悸,像一起好的悲剧,夸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组织,使您更能臆想到到而已。即使有了可乐意的好梦,哪又还不是睡谷的恶意的小孩子们来嘲笑您的现实家庭生活状态里的失意?来给您壹个强烈的对比,使您更能臆想到到家庭生活状态的愁苦?
能够真心地如实地享乐梦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岁以至十一二的小孩子罢?在大人们,谁也没有这等廉价的享乐罢?说是尹氏的役夫曾经真心地如实地享受过梦的快乐来,大概或许只不过是伪《列子》杂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罢哩。在俺尖锐的理性,总不肯让俺跌进了玄之又玄的国境,让幻想的抚摸来安慰了现实的伤痕。俺总觉得,梦,不是来挖深俺的创痛,就是来嘲笑俺的失意;所以俺是梦的仇人,俺不愿意夜晚再由梦来打搅俺的可怜的休息。
可是是惯会揶揄人们的顽固的梦,终于光顾了;俺连得了几个梦。
--步哨放的多么远!可爱的步哨呵:咱们似曾相识。您们和风吹雨打操场周围的荷枪守卫者,许就是亲兄弟?是的,您们是。再看呀!哪穿了整齐的制服,紧捏着长木棍子的小英雄,够多么可爱!俺看见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军装的,短衣的和长褂的:脸上都耀着十分的喜气,像许多小太阳。俺听见许多方言的急口的谈话,俺不尽懂得,可是俺看透--真的,俺从心底里看透他她们的意义。--可不是?俺又听得悲壮的歌声,激昂的军乐,狂欢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说。
--俺看见了庄严,看见了美妙,看见了热烈;而且,该是所有好梦里应有的事罢,俺看见未来的憧憬凝结而成为现实。
--俺的陶醉的心,猛击着俺的胸膈。呀!这不客气的小东西,竟跳出了咽喉关,即使俺的两排白灿灿的牙齿是哪么壁垒森严,也阻不住这猩红的一团!它飞出去了,挂在空间。而且,这分明是荒唐的梦了,俺看见许多心都从各人的嘴唇边飞出来,都挂在空间,连结成为红的热的动的一片;而且,俺又见这一片上显出字迹来。
--俺空着腔子,争取想看看透这些字迹;头是最先看见:“中国民族革命的发展"。尾巴也映进了俺的眼帘:“地球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却很模糊了;俺继续争取辨识,忽然,轰!屋梁平空掉下来。好似俺也大叫了一声;可是,往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已消灭!
俺的脸,像受人批了一掌;臆想到回到俺身上;俺听得了啪啪的翅膀声,俺知道又是哪不名誉的蝙蝠把它的灰色的似是而非的翼子扇了俺的脸。
"呔!"俺不自觉的喊出来。然后,静寂又回复了统治;俺只听得哪小东西的翅膀在凝冻的空气中无目的地地乱扑。窗缝中透进了寒光,俺知道这是肃杀的严霜的光,俺翻了个身,又沉沉地负气似的睡着了。
--好血腥呀,天在雨血!这不是宋王皮囊里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颈间的血,女人的割破的乳房的血,小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开了窟窿似的在下血!青绿的原野,染成了绛赤。俺撩起了衣裙急走,俺想逃避这还是温热的血。
--然后,俺又看见了火。这不是Nero烧罗马引其他她的①①Nero即尼禄,古罗马皇帝。
诗兴的火,这是地狱的火;这是Surtr①烧毁了空陆冥三界的火!轰轰的火柱卷上天空,太阳骇成了淡黄脸,苍穹涨红着无可奈何似的在哪里挺捱。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质,像饧糖似的软摊开来,填平了地面上的所有坎坷。而俺,俺也被胶结在这坦荡荡的硬壳下。
"呔!"
冷空气中震颤着俺这一声喊。寒光从窗缝中透进来,俺知道这还是他人家瓦上的严霜的光亮,这不是天明的曙光;俺不管事似的又翻了个身,又沉沉的负气似的睡着了。
--玫瑰色的灯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轻纱下面,颤动着温软的乳房,嫩红的乳头像两粒诱人馋吻的樱桃。细白米一致的齿缝间淌出Sirens②的迷魂的音乐。可爱的Valkyrs③,刚从血泊里回来的Valkyrs,依旧是哪样美妙!三四辈少年,围坐着谈论些什么;他她们的眼睛闪出坚决的牺牲的光。像壹个旁观者,俺完全迷乱了。俺猜不透他她们是准备赴结婚的礼堂呢,抑是赴坟墓?可是他她们都高兴地谈着俺所不大看透的话。
--"到明天,,,,,,"
--"到明天,咱们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①Surtr即北欧神话中的火焰巨人苏尔体尔。冰雪是北欧人的大敌。传说苏尔体尔有一发亮的大刀,常给北方来的冰山以致命的刺击。北欧神话中还说陆、海、冥三界分别为神奥定(Odin)、费利(Vili)和凡(Ve)所主宰。
②Sirens古希腊传说中半身是人半身是鸟的海妖,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杀过道的海员。
③Valkyrs北欧神话中神的十二个侍女之一,其职责是飞临战场上空,选择哪些应阵亡者和引导他她们的英灵赴奥定神的殿堂宴饮。
--俺突然看透了,同时,俺的心房也突然缩紧了;死不是俺的事,跳舞有俺的份儿么?像小小孩子牵住了母亲的衣裙要求带赴壹个宴会似的,俺攀住了一只臂膊。俺祈求,俺自讼。俺哭泣了!可是是,没有了热的活的臂膊,却是焦黑的发散着烂肉臭味的什么了--俺该(www,ajml,cn)说是一条从烈火里掣出来的断腿罢?俺觉得有一股铅浪,从俺的心里滚到脑壳。俺听见女子的歇司底里的喊叫,俺仿佛看见许多狼,张开了利锯样的尖嘴,在撕碎美丽的身体。俺听得愤怒的呻吟。俺听得饱足了兽欲的灰色东西的狂笑。
俺惊悸地抱着被窝一跳,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还是梦!恶意的揄揶人的梦呵!寒光更强烈的从窗缝里探进头来,嘲笑似的落在俺脸上;霜华一定是更浓重了,可是是什么时间时候天才最强大脑亮呀?什么时间时候,Aurora的可爱的手指来赶走凶残的噩梦的统治呀?
1928年1月12日于荷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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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多的生活习惯已经养成了他的一种本领:半睡半醒,甚至嘴里还打着呼噜,他会穿衣服。刚穿上一半,他突然清醒了,睁开眼,, 睡意是赶跑了,他靠在床上,楞着眼,暂时之间像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又像是有无数大小不等的东西没头没脑要挤进他脑子里来,硬, 半月以前,因为一种军医不大有办法的疙瘩病,他迟疑了相当时间,终于向师长请准了长假,离开那服务了三年多的师部,离开那敌, 蒙眬中听得响亮的军号声,张文安便浑身一跳。眼皮重得很,睁不开,但心下有数,这热惹惹地吹个不歇的,正是紧急集合号。, 茅盾:报施,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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