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迁居

　　《白叶杂记》之三

　　近来俺的性格的确是变了。在以前的时间时候，俺对于什么事应该是冷淡、嫉视、恶嫌。俺能唾吐哪自命争取求进的人，俺能嘲笑哪颠倒在绯色的雾围气中的同伴；假若有人在文章上说他她近来是怎样地无聊，怎样地寂寞，俺看了总要发一声冷笑，嗤他她是没有脱尽文人的旧习，太没有涵蓄。

　　不料讲人家的口沫还未干，循环的报应竟一一都在俺身上实现了。近来俺突然变得与以前的俺完全相反起来。听了一点人世离合悲欢的事俺能心动，见了一句恋慕的诗歌俺能心跳。俺竟像少女般的会害羞，经常常常因了朋友们一句无关系的话竟脸红了起来，对于什么事俺都会动容感慨，尤其是这壹次的搬家。十几日中，几使俺夜夜不能安枕，不能作事。虽是这样的动容感慨一半是因了另外的原因，然而一半实因了俺自个的性格已经改变。

　　虽是北冰洋的坚冰，然而依靠有火，它依然是不免要化成沸水的。俺现在只有用这一句话自个向自个解嘲。

　　回想起俺搬进这间房子里来的日期，已是四月以前的事了。哪时间时候还是枯寂的隆冬，春风还在沉睡中未醒，俺的心也是同样的冷静。不料现在搬出的时间时候，俺以前的冷静竟同残冬一道消亡，俺的心竟与春风同样飘荡起来了。啊啊！多么不能定啊，少年人的心儿！

　　这一间小小的亭子间中的家庭生活状态，这一种围聚静谧的幽味，的确是使俺凄然不忍遽舍它而去的。您试想，在这一间小小的斗方室中，在书桌床架和凌乱的书堆的隙地，文章写倦了的时间时候，能站起来环绕地徘徊；地位虽不免小点，然而将哪惟一的一扇房门关了之后，这里面简直就是您的地球，任您作什么事，都不怕有人来打扰或窥探。您若是饮着醇酒沉醉的时间时候，您尽可把您哪心爱的姑娘寄来的信捧着狂吻；您若是正沉在黄连的苦汁中，您也尽可对镜子看着您自个用舌头尝自个颊头上淋下的清泪。您能……啊，这里面有说不尽的幽静与优游！有说不尽的自由与空博。住在这里面的简直就是这方寸之地的王者！俺是怎样的骄傲啊！——然而好梦不长，俺现在已经从哪里面迁出来了。现在的新居虽是也有哪旧地所没有的趣味，然而回想起哪里面家庭生活状态的情形，俺仍是不免有无限的缱念。

　　在哪里面，每当晴暖的冬日上午，日光从南向的排窗射到桌上的时间时候，俺能静静地细吟俺心爱的书。下雨的天气，听了雨点淋在哪顶上水门泥的晾台上的声音，更令人有悠然出尘之想。每当斜阳抹过了屋脊的傍晚，推开了西向的小窗，在西方的天际，哪儿您每日至少总能看见几道金碧的霞光在凝云中闪耀。暮霭渐渐聚合了，晚炊的淡烟模糊了鳞似的屋脊往后，您更能看见几排冥暗的街灯，在夜风中闪动。您若是中夜因了事不能安枕，您能起来倚在这窗口。您仰首望大，灿然的群星定能使您将自个和全盘的地球全消灭在宇宙的庄严静穆中，而不再对尘世有所执念。几处大商场的不夜的群灯在天际放出了红胶的反映，远方的摩托车声和幽幽的犬吠在夜的空气里缓缓地腾上，您见了，您听了，您更可翻然了悟，钻透了哲学者所颠倒着的大谜。——这一间小室中是有这样多的蕴藏，然而俺现在已经不得已地弃它而去了，这叫俺每想起了怎不要有无限的惋惜？

　　咱们上班的时间，多半是在夜晚。在和霭温静的火油灯下，俺与俺同居的朋友——这间屋子的主人——对面而坐。俺追求着俺的幻梦，红墨水的毛笔和令人生生命悸的稿件便不住地在俺朋友手中翻动。俺的朋友生着两道浓眉，嘴唇微微掀起，沉在了过去的悲哀中的灵魂总不肯再向人世欢笑。虽是有时咱们也因了少些好笑的事情，而开颜欣笑，然而俺总在笑声中感到了他她深心的消沉和苦寂。俺从不敢向他她问起哪以往的残迹，俺怕片时的回想会使他她破碎的心房又遭扰动，俺也怕会引起了俺自个的自伤。然而咱们自个办的小小的刊物，却就是这样从这里面一期期的产出了。俺看见咱们亲手写的字已印在白的纸上，俺抬眼看看产出这些字的人物和房间，俺总忍不住会哑然失笑。

　　俺于此悟出了上帝的圣殿，为什么在这世上永久不会灭迹的道理了。

　　在俺搬出的哪一天的前夜(www,ajml,cn)，俺几乎一夜没有安睡。俺在室中四处盘桓，俺又将窗子打开看看外面的邻景。俺想起居了几个月的房屋如今一旦要搬开，屋虽是木然无言，然而人怎能忍得住不凄然生慨呢？此日一去，今生大约再不会重居到此地来了吧？这样一想，俺每当时确是感到了人生生命的无常和虚幻。

　　何况俺每当时心中还有不好意思告诉人的惆怅哩！

　　俺的幻影在哪时恰巧在俺眼中消灭了。

　　俺失去了俺的幻影，同时俺又要离开俺这安住了几个月的幽居，这令俺对于此次的迁移，怎不要突然改变，变得善感多愁？

　　迁居的情怀如今虽是已成了过去的残梦，然而每当俺每当今执笔追写这段文字的时间时候，俺仍不免要黯然心动。

　　俺假若是能再回到俺哪间屋子里去看壹次啊！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