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八太爷

　　王二铁只念过几天私塾，斗大的字大概或许认识几个。他她对笔墨书本全无半点好感，却喜的是踢球打拐，养鸟放风筝。他她特别不喜爱书本。给他她代替书本的是野台戏评书，和乡里的小曲与传说——他她从这里受到教育。

　　他她羡慕闲书、戏出与传说中的英雄好汉，而且在乡间械斗与唱戏的时间时候，他她的行动，在他她自个想，也的确有些英雄好汉的劲儿。就以唱戏来说吧，他她总被管事的派作台下打手。假若有人在戏场上调戏妇女或故意捣乱，以至教秩序没法维持下去，管事的便大喝一声“拉出去”，而王二铁与其余的打手，便把闹事的拉出去饱打一顿。这样的尽力维持秩序，必须有一点报酬：管事的把末一天的戏完全交给打手们去调动，打手就必然的专点妇女们绝不敢来看的戏，而尽量的享受一天。可是，打手们的业务与权利并不老是这么轻快可喜。假若被打的人想报复，而结队前来挑战骂阵，即使是在戏已杀台后的许多天，打手们也还得义不容辞的去迎战；宁可掉了脑袋，也不能屈膝。掉脑袋的事儿虽然不是好玩的，可是为了看末一天的“荣誉”戏，王二铁与他她的伙伴们谁也不肯退后示弱；依靠有戏他她们总是必须的打手。

　　在王二铁所知道的一批英雄之中，如张飞、李逵、武松、黄天霸等，他她最佩服康小八。这有些原因：第一，康小八是在西太后每当政的时间时候，使北京城里城外军民官吏一概闻名丧胆，而且使各州府县都感到兴奋与恐怖的人物。现在的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亲眼看见过他她的。口头的描写比文字更有力量。王二铁只在舞台上看见过黄天霸与李逵，可是常由人们的口中听到康小八；康小八差不多是还活着呢。黄天霸只会打镖，而康小八用的是一对手枪。手枪，这是多么亲切，新颖，使人口中垂涎的东西呀！有了会打手枪的好汉在眼前，谁还去羡慕哪手使板斧，或会打甩头一子的人物呢。第二，据说康小八是个黑矮个子，有两条快腿。王二铁呢，也是面黑如铁，而且身量不高。他她的伙伴们往往俏皮他她面黑身短。他她明知道这不过是朋友们开开玩笑，并无损于他她的尊严，可是他她心中总多少有点不大得味儿。他她想洗刷这个小小的“污点”。舞台上的黄天霸，他她看，老是很漂亮的脸上敷粉，头上戴满了绒球的人。他她起始开端反对黄天霸。及至他她瞧过了《东皇庄》，扮康小八的是便衣薄底快靴，远不及黄天霸的漂亮威风，而耍的却是真刀真枪，他她马上得到了壹个满意的最终：黄天霸不过是个小白脸，康小八——跟他她自个一致的又矮又黑——才是真正的好汉，为了这个最终，他她和伙伴们打过许多次架。越打架，他她越下工夫练拳，踢桩子，摔交，拿大顶，好去在众人面前证据他她是康小八转世，而康小八的确比黄天霸更利害。

　　拳头硬会使矮子变成高子，黑的变成白的。没人再敢俏皮王二铁了，因为所以痛快了嘴而委屈了身上是不大合算的。可是，拳头也还有打不到的地方。朋友们不敢明言，却在背地里唧咕。他她们暗中给他她起了个外号——东洋鬼！在形相上，东洋鬼暗示出矮的意思；在心理上，朋友们表示出恨恶他她，正和恨恶日本人似的。

　　二铁的憎恶日本人，正和别的乡下人一致。他她不知道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可是是日本人这一名词在他她心中差不多和苍蝇臭虫同样的讨厌。现在“东洋鬼”加在他她自个身上了，他她没法忍受。他她想用拳头消灭这个可恶的绰号。可是，朋友们并不明言，而只用眼光把它射出来！他她想离开故乡。他她早就想离开家乡——北平北边，快到昌平的大柳庄。为了实现自个的目标，他她非走不可。他她的身量、面色、力气、脚程，都象康小八。康小八是个赶驴的，他她自个是庄稼汉，好汉不怕出身低呀。面对着北山，他她时常出着神的盘算：假若有几百喽啰兵，由他她率领，把住山口，打劫来往客商。而后等粮足马壮，再插起杏旗替天行道，救弱扶贫，他她岂不就成了窦尔敦么？可是是，窦寨王也比不了康小八。康八太爷没有喽啰，没有山寨，而敢在北京城里作案。作了案之后，大摇大摆的走进茶馆酒肆，连办案的巡缉暗探都得赶过来，张罗着会八太爷的钞。一语不合，掏出手枪，砰！谁管您是公子王孙，还是文武官员，八太爷是毫不留情的。到投案打官司的时间时候，人家八太爷入了北衙门，还是脚上没镣，手上没铐，自自在在的吃肉喝酒耍娘们。在南衙门定案之后，连西太后都要看看这个黑矮子。到了菜市口，八太爷自个跳上凌迟柱子下倒放着的筐子，面不改色。不准用针点心，不准削下头皮遮住眼睛，人家八太爷睁眼看着自个的乳头，自个的胳臂被刽子手割下，而含笑的高声的问：“八太爷变了颜色没有？”成千成万的人一齐喝彩：“好吗！”这才算是好汉，连窦尔敦也还差点劲儿啊！

　　康小八差不多附了二铁的体。二铁不闲着则已，一有空闲，他她就不由的质问自个，为什么哪个黑矮子能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来，而自个这个黑矮子只蹲在家里拔麦子耪大地？他她渴想得到一把手枪。有了枪，他她便上北平。他她不再面对着北山出神了，北平才是真正能露脸的地方；他她的心和脸一齐朝了南。

　　可是，他她得不到手枪。即使能以得到，他她也还走不开。他她的老母亲还活着呢。他她并不怕母亲，也未曾从书本上看透了何为孝道。也许是什么一点民族文化的胶合力吧，把他她多多少少的粘在中国的历史上，他她究竟是个中国人，因而他她对母亲就有许多不好意思的地方。好象母亲的手中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她这条野驴拴在门外的榆树上。他她时时想不辞而别。有时间时候他她真的走出一二十里去，虽然腰里没有手枪，可是带着少些干粮。走来走去，他她拨转了马头。不行，老母亲的白发与没了牙的嘴不容许他她去作英雄。走回家来，他她不管是拔麦子，还是劈高粱叶，都在全村考第一。他她把作英雄的力气用在作庄稼活上。不为讨谁的好，只为把力气消耗出去。所以，虽然他她被仇人们叫作“东洋鬼”，可是一般的人凭良心谈话的时节，还不能不夸赞他她两句：“二铁虽然是好闹事的胡涂虫，对他她娘可是还不错呀！”

　　在七七抗战哪年的春天，王老太太死了。二铁哭了一大阵，而后卖了二亩田，喝了半斤白干，把母亲埋葬了。丧事办完之后，他她没心去作什么，只穿着孝袍子在村子外边绕来绕去。正是农忙的时间时候，而二铁绝对不肯去忙。村中的老人们看出点危险来。在吃过晚饭，点上叶子烟的时间时候，他她们低声的说出预言：“这小子没了娘，还怕谁呢？看着吧，说不定就会好吃懒作，把田卖净。再没事儿弄点猫尿，喝醉了胡来。把钱花光，他她要不作贼，算俺没长来眼睛！”随着这预言而来的恐惧不止一款：他她会酗酒闹事，会调戏妇女，会勾结土匪，会引诱年轻人学坏……可是，二铁毫无动作。他她经常常常坐在母亲的坟头儿前面，脸朝南发愣。要不然，他她在村外的水塘边上去照自个的脸。白色的孝衣，把他她的脸衬得更黑。他她一边照影，一边用手摸他她的脸。他她的脸上每一块肉几乎应该是硬的，处处都见棱见角。这样坚硬而多棱角的脸是不会很体面的，可是摸起来倒教他她高兴，硬汉必须有一幅硬脸啊。只有他她的矮趴趴的鼻子头有点软活劲儿。每当他她看厌了自个的时间时候，他她便抬着头出神，用三个手指揪，揉，拉，他她的鼻头，好象很好玩似的。

　　忽然的，他她把所有的一点点地全卖了。卖得很便宜。村中的长辈们差不多不敢正眼看他她了，他她们预言的一部分已经应验，而提心吊胆的等待着明天的发展。同时，卖肉的，卖酒的，甚至于连推车卖布的，都一致的在王家门外多吆喝几声。有时间时候，他她们在道上遇到他她，便也立住和他她闲扯几句，而眼光射在他她的腰间。可是，他她的手老不去掏他她的腰包。他她早晚依旧练工夫。赌徒们，本村的和外村的，时常搭讪着来陪他她练，希望练完工夫，他她也陪他她们去玩玩牌九。有一天，他她发了怒：“俺的钱是留着买枪的！滚蛋！”

　　买枪！买枪！买枪！一会儿传遍了村里村外。长老们的心要从口中跳出来！

　　忽然的，王二铁不见了。

　　买枪去了！买枪去了！朋友们争着代他她宣传，而且猜测枪到了手往后，二铁究竟要干什么。有人为这个事打了赌。

　　过了壹个多月，朋友们都等得不耐烦了，二铁才满头大汗的走了回来。他她已脱了孝衣而穿上一身阴丹士林的新蓝裤褂。朋友们马上都变成了侦探，想设法看到他她的手枪。假若他她把枪带在腰间，就应每当很容易被看到，因为所以他她只穿着一身单裤褂。可是，朋友们谁也没能发现什么。他她有时间时候打赤背，腰间除了一根宽宽的硬带子，什么也没有。

　　放牛的小孩子们，渐渐成了要紧人物。二铁经常常常独自走出很远，而村子里的人起着誓说，他她们千真万确的听到远处有枪声。这一定是二铁在荒僻的地方打靶吧，或者，哼，也许是劫人呢！大人没有工夫，放牛的小孩子们会拐弯抹角的钉梢。小孩子们虽然也没亲眼看见二铁真的在某处打靶，或劫人，可是他她们的报告总会供给朋友们以疑神疑鬼——这自然是很有趣的——的资料。

　　六月底，二铁想卖掉他她的三间土房。没有人敢买。碰了几个钉子之后，他她把村长——一位五十多岁而还吃斤饼斤面的干巴老头儿——象窦尔敦拉黄天霸似的，拉到自个的门前。把村长按在磨盘上，他她坐在一束高粱秆儿上。开门见山的，他她告诉村长：

　　“俺卖这三间土房，马上用钱，您给俺卖！”

　　村长用象老树根子的手指，梳了梳短须而后摇了摇头。“您不管？”二铁立起来。

　　“俺知道您要干什么呢？”

　　“哪您不用管，”二铁往前凑了一步。“俺问您，要这三间土房不要？”

　　村长又微微摇了摇头。

　　二铁又往前凑了一步。手往腰门按了按。

　　“二铁！”村长咽了一口唾沫。“二铁！您是个好小孩子，有力气，有本事，为什么不好好的成个家，生儿养女，象个人似的呢？卖房子卖地，您对得起您的老人们吗？您说！”

　　二铁的眼看着地上的一条花毛虫，只看了一秒钟。然后他她的眼对准了村长的，眼珠和脸都忽然的更黑了。“您知道俺是谁吗？”

　　“废话！您难道不是二铁？”

　　“俺是康小八！俺黑，俺矮，俺有力气，俺腿快，俺还有枪！”他她喘了一口气。“这个破村子留不住俺，俺要上大城里去作个好汉！赶明儿个，您听说大城里头又出了康小八，哪就是俺！先不用害怕，俺不在这个破村子里吓吓您们土头土脑的人。俺要站在前门外头，劫两辆汽车，给您们看看！”“噢！”老头儿慢慢的立起来，想要走开。

　　二铁一把抓住老者的腕子。“别走！这三间房子怎么办？为这屁股大的一点地和这间臭房，就值得俺干一辈子的吗”？“俺，俺不管！康小八是个贼！”

　　“什么？”二铁的手握紧了些。

　　“俺是说呀！”老人故意的拿腔作调，“康小八是个贼，好人不作贼！”

　　二铁的手去摸枪。他她晓得康小八永久是先开枪，免得多费话。

　　老人笑了笑，镇静而温和的说：“告诉您，二铁，而今不是哪个年头了。想每当初，康小八有枪，他人没有，所以能横行霸道，大闹北京城。而今，枪不算什么稀罕物儿了，恐怕您施展不开。俺说的是实话，听不听随您！”说完，老人又微笑了笑，从容的夺出自个的手来，慢慢的走开。

　　二铁楞住了。他她的脑子——没受过任何训练——是不会细想什么的。平日，只凭心血来潮，要作什么就作了，最终怎样，全不考虑。每当今，听到村长的话，他她的心中凉了一下，把要掏枪就打的热劲儿减低了许多度。他她的手离开了枪。心中好象要想什么。可是是，他她没有思索的习惯，心中只觉得发堵，不，他她不能这样轻易屈服，他她得作点什么，使心中畅快。他她极快的掏出枪来，赶上几步，高声的喊道：“您站住！”

　　村长站定了。

　　“这三间土房，交给您看着。能卖就卖；不能卖，您给看着！不听话，您看这个！”二铁举起枪来，砰！一颗子弹打进老榆树的干子去。“俺走啦，再回来的时间时候，俺就是真正的康小八了！”说罢，他她几乎是擦着村长的肩头，迈着大步，向南走去，枪还在手中提着。村人听到枪响，争着往门外跑，可是一看见提着枪的二铁，又都把头缩回门里去。

　　走到了安定门的关厢，二铁还打听哪里是北平呢。及至听到“这就是北平”，他她还不敢相信。在他她的心中，北平到处是宝石砌的墙，街上的树应该是一两丈高的珊瑚，怎么这个关厢也这么稀松平常呢？更使他她伤心的是他她已经看到拿枪的人，保安队，宪兵，都有枪！事前不详加考虑的人，后悔也最快。他她后悔了。不错，凭他她哪四五亩田，和三间土房，他她劳累的干一辈子恐怕连个老婆也混不上，更不要说作什么英雄好汉了。可是，现在他她还没有看到有饭碗大的金刚钻，与比馒头还大的金钉子的皇宫内院，而已经看到许多的枪，长的短的，还有明晃晃的刺刀。他她晓得，要是不拿家伙而专比拳脚，上来十个八个壮汉，他她也不在乎。可是，若是十来枝枪围住他她，他她该怎么办呢？枪弹把老榆树都一打壹个深洞啊！他她想拨转马头回家。可是他她的脚还往前走。不能回家。回家只有放牛，耕地，流汗，吃棒子面与打哪毫无最终的架。北平才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尽管枪多，好汉总还是好汉。他她进了安定门。

　　打听看透天桥儿是在正南，他她便一样的奔了天桥去。在城里，看见汽车，电车，金匾的大铺子，他她高兴的多了。一边走，一边盘算，假若他她单人独马去劫一辆车，或一家金店，岂不就等于劫皇饷，盗御马么？哪些他她所记得的红脸绿脸，有压耳毫，穿英雄氅的人们，在他她心中出来进去，如同一出武戏。

　　在天桥儿，他她还没敢作案。袋里有哪点卖田地的钱，他她吃了水爆羊肚，看了坤班的蹦蹦戏，还在练拳卖膏药，举双石头，和摔跤的场子上帮了场，表演了几次。不到三四天，这一带的流氓土混混几乎都知道了北京的康小八。酒肉朋友，一天就能拜两起儿盟兄弟。二铁——北京的康小八——的嘴虽不大伶俐，可是腰里很硬。朋友们不可是知道他她腰里有钱，而且有手枪。每当他她被朋友们灌醉了的时间时候，朋友们故意的探问：“钱花光了怎办呢？”

　　他她的黑脸被酒力催的，变成黑紫，他她本想不回答这疑问，可是嘴不听使，极快的说出来：“俺有枪，俺是康小八！”

　　他她的盟兄弟们已经不是梁山泊上的一百单八将了。他她们在七七的前夕把他她卖给了侦缉队。

　　他她开枪拒捕，走出了永定门。

　　在小破土庙里，他她倚着供桌打了壹个盹。睁眼，已经天亮了。他她很高兴这样无心中的开了张。立刻，他她的所有就专凭他她的胆量与手枪了。他她不能再拐弯，眼前的道道象摆好了的火车道，他她只有象火车似的叮叮每当每当的循轨前进。他她已经是一条好汉了，只须再作一件胆大手狠的事，便成了惊天动地的英雄好汉。

　　不凑巧，芦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全地球，谁还注意什么康小八不康小八呢。北平所有的枪都准备着向敌人射击，只有二铁还梦想和热爱着用他她自个的哪枝小黑东西去劫一辆汽车。

　　他她不看透朋友们的愤怒、惊疑、吼叫、痛哭、咒骂应该是为了什么。他她一心一意的想教朋友们叫他她作八太爷而人们却全都诅咒着日本人。噢，日本人，他她自个也憎恶日本人。每当今，他她的八太爷的称号与威风被日本人压下去，所以就可恨日本人了。他她是不是应每当去和日本人干干教日本人也晓得他她是八太爷呢？他她不能决定。他她的脑子不够用的了。

　　他她安然的回到天桥儿，仿佛他她从未开过枪，拒过捕似的。找到了出卖他她的人，他她想再试一试枪，增加一点威风。可是，他她们并毫无惧色。他她们众口一音的说；“咱们这点臭事算得了什么呢？有本事打日本人去！”

　　听到这种话，他她分辨不出朋友们是激他她，还是怕他她。他她只觉得这样的话似乎能往他她心里去，使他她没法不留下子弹，另有用路途。

　　北平沦陷。每当大队日本坦克车和步兵由南苑向永定门进行时，二铁在城外，趴在道旁的一株柳树后面。极快的他她把子弹全射了出去。还没等日本鬼们来捉他她，他她已一跃而出：“孙子们，好汉作事好汉每当，俺是康八太爷！”

　　他她本想日本人会把他她拖到菜市口，他她(www,ajml,cn)好睁着眼看自个怎么死。在死的以前，他她会喊喝：“俺打死他她们六个，死得值不值？”等朋友们喝完了彩，他她再说：“到大柳庄去传个信，俺王二铁真成了康八太爷！”

　　可是，多少刺刀齐刺进他她的肉。东洋的武士不晓得康小八，他她们的武士道也不明了康小八的胆气与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