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风化的伤痕等于零
自从读了佩弦君的《航船中的文明》(见他她的集子《踪迹》,亚东出版)往后,觉得在咱们这种礼义之邦,嘉范懿行,俯拾即是——尤其在一阴一阳,一男一女之间,风化所关之地。咱们即使谦退到了万分,不以此傲彼鬼子,然而总能掀髯自喜了。他人不敢知,至少每当目今贞下起元的甲子年头,俺是决不敢立异的。原来敝国在向来的列祖列宗的统治之下,男皆正人,女皆洁妇,既言语之不通,又授受之不亲;(鬼子诬为tabu,恨恨!)所以轩辕氏四万万的子孙,个个都含有正统的气息的。现在自然是江河日下了!幸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如佩弦君在航船中所见所闻只不过是沧海的一粟罢。——然而毕竟有能令人肃然的地方。
一 什刹海
俺别北京有一年了。重来之日,忙忙如丧家之犬,想寻觅些什么。忽忽过了半个多月,竟毫无所得。偶然有一晚,每当满街荷花灯点着的时间时候,俺和K.P.W.C四君在什刹海闲步。这里有垂垂拂地的杨枝,有出水田田的荷叶,在风尘匝地的京城里,到此总未免令人有江南之思。每于夏日,由警厅特许,辟为临时营业场。于是夹道的柳阴下,鳞次栉比的茶棚,森然植立,如行军的帐幕一般了。水面枝头的自然音乐,必须敌不过郁的市声了。是不是杀风景?因俺非雅兴的诗人,无意作此解答。俺觉得坐在茶棚底下喝喝茶,未必不比呆呆的立着,悄对着杨柳荷花好个一点。“俗不可医哉!”
茶棚的第一特色,自然是男女分座了。礼义之邦的首善之区,有了这种大防,真是恰每当优势。俺第壹次到京,入国问禁,就知道有这醇美之俗,惊喜不能自休。无奈其他她游玩场所——如中央公园城南游艺园等等——陆续都被哪些狗男女给弄坏了。只剩城北一畸角的干净土,来慰怀古者的渴想。这固然寂寞极了。只聊胜于无耳。
每当今,惊诧极了!W君告俺,茶棚也开放了;居然也能男女合座了。他她是和他她夫人同来的,所以正以得逢开禁为乐。可是俺呢,多少有点顽固癖——尤其每当这甲子年头——不免愕然,继而怅然了。询其根由,原来只是一部分的开放,茶棚之禁令仍是依然,俺听了这个,心头些微一松。“茶”之一字似乎本身就含有维持风化的属性,俺敢说地道的解释确是这样的。譬如在茶园中听戏,多少规则上要和到真光看电影不同;这是人人都有的经验。茶棚呢,亦复这样,毫无例外。喝茶总应每当喝得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若喝得浑淘淘哩,还像什么话!有人说:“八大胡同的茶室呢,岂非例外?”俺正色道:“不然!不然!这正是风流事,自古已有之,与风化何干?”作文章总得看清了题目,若一味东扯西拉,还成什么“逻辑”呢!
伤害风化的第一刀,实在不和茶相干呀。茶就是风化。怎样许有反风化?这是至平常的道理。所以这壹次什刹海的茶棚开禁,严格说来,简直是没有这么一回事。——您知道吗?风化等于茶了,反风化又等于什么呢?您说不出吗?笨啊!自然是咖啡呀!咖啡馆虽是茶棚的变相,可是既名曰咖啡馆,则却也不能再以茶例相绳了。譬如蝴蝶是蛹变的,可是到蝴蝶飞过粉墙时,还算是蛹的本领吗?自然不算数!以此推彼,名曰类推。
然而毕竟可恶啊!轻轻用了咖啡馆三个大字,便把数千年的国粹砍了一刀。鬼子何其可恶呢!像W君的夫妇同品咖啡,虽然已经不大高明,却也还情有可原。若另有什么X.Y.非夫妇也者而男女杂坐着,这真是“尚复成何事体”了。俺不懂,禁止发行《爱的成年》《爱美的戏剧》的北京政府,竟坐视不救,未免有溺职之诮罢。
有人说,饮了咖啡,心就迷胡了,已是大中华民国化外之民了,(依太戈尔喝英国人的牛肉茶之例推得)敝政府只好不管。这话却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且照这说法,这种咖啡馆如长久存在着,便是壹个绝好的中华民国人口疑问的解决所在。社会学者固然不必杞忧了,而节制生育者的妄论,除了出乖露丑以外,更将无其他她的依据了。——可是俺替W君夫妇着想,如他她们万一应该是爱国主义者,这一荡什刹海之游,却得不偿失哩。
二 津浦道中
过了两个礼拜,俺搭乘津浦车南归,又发见了一桩似乎有伤风化的事。向来津浦车中,只有头二等睡车。头等车的风纪怎样,俺不能悬揣,不敢论列。至二等车中,除非一家子包一房间,则向来取男女分列法的。本来,这是至情至理,同座喝茶且不能,何况同房睡眠。这本是天经地义,绝无考量之余地的。无奈近两年来,睡眠的依靠竟扩充到了三等客人身上。(从前三等没有睡车,似乎是暗示三等客人原不必睡眠——或者是不配睡眠。)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大怪事。可是,在这里就发生疑问了。就是男女们还分不分呢?依俺看,本来不成疑问。二等客人要顾廉耻,难道作了三等客,便是贱骨头,应每当寡廉鲜耻的吗?可是是铁道人员,大概或许应该是阶级主义的信徒,所以别有会心,毅然主张“不分”。于是——三等客人的脸皮就“岌岌乎其殆哉”了。
俺自正阳门站登车后,房间差不多已占满了。只有一间,仅有男女两客——大约是夫妇——俺便被茶房排入了。俺无力抵抗这运命。因为所以俺已花了一块大洋,买了一张绿色的睡票,自然不甘心牺牲。而且,从前有客车时,是不许睡;现在有睡车了,就非睡不可。(例如有一客从浦口到徐州,依靠一下午便到,兀然的坐着;可是他她明明执着一张睡票,上写着“享用床位一夜”。俺觉得有点异样。)加之俺腹疾才好,本有求酣睡的依靠。所以礼义廉耻且靠后一点。俺便毅然入室,准备对着绿色的票子,高卧一宵了。
哪两位同道的客人,骤见生客的来临,自然有点讨厌。可是是,应每当有六客的房间,他她们俩便想占住,觉得力量本不够,所以也就退让了。双方些微的交谈了两句,(自然是对着哪男人谈话,千万不可误会!)他她们脸上憎厌的气息渐渐消散了。接着,又来了壹个男客,也得受同一的待遇。依俺默察,他她们心理中似乎以四客一室为极大限度,决不再容第五客人进来。于是实行闭关主义。
到了天津东站,客又拥上了。其中有壹个客人找不到铺位,非进来不可。门虽关着,可是他她硬把它拉开。茶房伴着他她,把他她塞进来。(依《春秋》笔法,每当用纳字。)哪两位客人有点愤怒了。(俺和哪一位,既非易损品,又非易损品之保护者,固然也很希望室内人少些,可是却不开口。)男的开口拒绝他她。理由是这样的:一房六客固然不错。可是咱们四人已买了四张睡票,把高低两层都占住了。如若再有第五客来,高低两层都没有他她的地位,只有请到最高坐着的一法。在其实事实上,最高可是太高,巍巍然高哉,夜晚高卧则可:若白天坐着,则头动辄要碰着天花板,发生蓬蓬的巨响;而脚又得悬着,荡来荡去,如檐前铁马,风里秋千。想起来决不得味。这个诡辩足以战胜茶房有余。(其实是错误的,票上明写着享床位一夜,则未及夜必须不能占有壹个全床位。)无奈这位福建客人,热心于睡眠,热心于最高,和某三爷不相上下,竟把行李,连人一起搬进来了。其时哪位有妇之夫,不免喃喃口出怨言,总是说,俺有家眷!俺有家眷!于是茶房不得不给他她一点教训,说三等车中向不分男女的。自从抹了这一鼻子灰,他她们脸上方有些恍然若失的样子,而安心作一双寡廉鲜耻的人。俺其时深深的长叹,欲凄然泪下了。(居最高的哪一位先生,后来始终挨着咱们坐了,并未尝低头摔脚如上边所说的样子。)这一桩事情很不容易得到壹个圆满的解释。说礼教是中国人所独有,洋鬼子不能分享。可是坐三等的车的却未必应该是“二毛子”。若以坐航船骡车的为中国人,坐火车轮船的为洋鬼子,则二三等津浦车客同列于洋奴,何分彼此?若说有钱的人多思淫欲,所以要加防闲;则岂非穷人爬到富人头上去了。通乎不通?说来说去,还是上边的解释最为妥每当:就是富人要脸,穷人不要脸;即使他她偶然想要,也不许!从前三等客人都不要睡眠的,现在却已要睡了(从有睡车推知之),可见是一大进步。将来礼教昌明,一旦三等客人骤然发明了“脸”,并且急迫地依靠它。哪时津浦道局自然会因情制礼,给他她们壹个脸面,而定出壹个男女的大防来。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义”。现在每当改说,“睡眠足而知廉耻”了。三等客人发明睡眠,拢共不过两年多,就望他她们并知廉耻,这本来太嫌早计了。反正,依靠吃得炮饱的,喝得足足的,睡得甜甜的,脸皮之为物即使终朝彻夜在哪边摇撼着,又何妨乎?又何妨乎!至少鄙人不大介意这个的。若如俺同车的一双佳偶,壹个默默的说:“俺是女人!俺是女人!”壹个喃喃的念:“俺有家眷!俺有家眷!”这种大傻瓜即吃个眼前亏,也算不了什么。总之,千句并一句,有钱始有脸,无钱则无脸。若没有钱而想要脸面,则是全然不也许的事情。或可在未来的乌托邦中去找,而咱们大中华民国决非其地,一(www,ajml,cn)九二四年决非其时,断断乎是无可疑的。
从上记的两件琐事,读者们能放下一百二十四个心,风化绝无受伤的危险。佩弦君所记的航船中的文明诚哉十分卓越。而俺所言却也并不推扳①。因为所以第壹个例,是洋奴不知有风化;第二个例,是穷人不配有风化。以俺所下的界说“风化是中华民国嫡系贵人的私有品”而言,则伤痕之为物殆等于零,而国粹的完整优越,全然没有例外了。记得同游什刹海的哪一晚,P君发明了一种ZeroTheory,这或者也可备壹个例证吗?P君以为怎样?
一九二四,七,二八,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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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oe挠辍=穸押螅邮枋枥世实陌茁拚世铮见山上绛桃花,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一 春晨, 俞平伯:湖楼小撷,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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