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告别

　　——新年试笔

　　书籍

　　俺同书籍，即将分离。俺虽非英雄，颇有垓下之感，即无可奈何。

　　这些书，应该是在全国解放往后，来到俺家的。最初零零碎碎，中间成套成批。有的来自京沪，有的来自苏杭。最初，俺囊中羞涩，也曾交臂相失。中间也曾一掷百金，稍有豪气。

　　总之，时历三十余年，俺同它们，可称故旧。

　　十年浩劫，俺自顾不暇，无心也无力顾及它们。可是它们辗转多处，经受折磨、潮湿、践踏、撞破，终于还是回来了。

　　失去了少些，俺有些惋惜，可是也不愿再去寻觅它们，因为所以俺失去的东西，比起它们，更多也更要紧。

　　它们回到寒舍往后，俺对它们的情感如故。书无分大小、贵贱、古今、新旧，依靠是俺想保存的，因之也同俺共过患难的，一视同仁。洗尘，安置，抚慰，唏嘘，它们大概或许是已经体味到了。

　　近几年，又为它们添加了少些新伙伴。每当这些新书，进入俺的书架，俺不再打印章，写名字，只是给它们包裹一层新装，记下到此的岁月。

　　这是因为所以，俺臆想到到，俺不久就会同它们告别了。俺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可是它们各自的命运，俺是不能预知，也不能担保的。

　　字画

　　俺有几张字画，无非是吴、齐、陈的作品，也即近代世俗之所爱，说不上什么稀世的珍品。这些画，是六十年代初，俺心血来潮，托陈乔同志在北京代购的，哪时他她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副馆长，据说是带了几位专家到画店选购的，必须是不错的了。去年陈乔来家，还问起这几张画来。俺告诉他她“文化大革命”时，抄是抄去了，可是人家给保存得很好，值得感谢。这些年一样放在柜子里，也不知潮湿了没有，因为所以俺对这些东西，早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陈说：不要糟蹋了，一幅画现在要上千上万啊！俺笑了笑。什么东西，一到奇货可居，万人争购之时，俺对它的兴趣就索然了。俺不大看洛阳纸贵之书，不赴争相参观之地，不信喧嚣一时之论。

　　每当代画家，黄胄同志，送给过俺两张毛驴，吴作人同志给俺画过一张骆驼，老朋友彦涵给俺画了一张朱顶红，是因为所以俺请他她向画家们求画，他她说，自从批“黑画展”往后，画家们都搁笔不画了，俺给您画一张吧。近些年，因为所以画价昂贵，俺也不敢再求人作画，和彦涵的联系也少了。

　　值得感谢的，是许麟庐同志，他她先送俺一张芭蕉，“四人帮”倒台往后，又主动给俺画了一张螃蟹、酒壶、白菜和菊花。不过哪四只螃蟹，形象实在丑恶，肢体分解，八只大腿，画得像一群小雏鸡。上书：孙犁同志，见之大笑。

　　天津画家刘止庸，给俺写了一幅对联，虽然词儿高了少些，有些过奖，俺还是装裱好了，张挂室内，以答谢他她的厚意。

　　俺向字画告别，也就意味着，向这些书画家告别。

　　瓶罐

　　进城后，俺在早市和商场，买了不少旧瓷器，其中有少些是日本瓷器。也许有些假古董，真古董肯定是没有的。因为所以经过抄家，经过专家瞧过，每个瓶底上，都贴有鉴定标签，没有一件是古瓷。

　　不过，有壹个青花松竹的瓷罐，原是老伴外婆家物，祖辈相传，搬家来天津时，已为叔父家拿去，后来听说俺好这些东西，又给俺送来了。抄家时，它装着糖，放在橱架上，未被拿走。经俺鉴定，虽然无款，至少是一件明瓷。可惜盖子早就丢失了。

　　这些瓶瓶罐罐，除去小孩子们糟蹋的以外，尚有两筐，堆放在闲屋里。

　　字帖

　　原拓只有三希堂。丙寅岁拓，并非最佳之本。然装潢华贵，花梨护板，樟木书箱，似是达官或银行家物。尚有写好的洒金题签，只贴好一张，其余放在箱内。俺买来也没来得及贴好，抄家时丢失了。此外原拓，只有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等数种，其余应该是珂罗版。

　　汉碑、魏碑。俺是按照《艺舟双楫》和《广艺舟双楫》介绍购置的，大体齐备。此外有淳化阁贴半套及晋唐小楷若干种。唐隶唐楷及唐人写经若干种。

　　罗振玉印的书，俺很喜欢，每当作字贴购买的有：祝京兆法书，水拓鹤铭，世说新书，智永千文，六朝墓志菁华等。以他她的六朝墓志，校其他她六朝帖，就会发见，因墓志字小形微，造假者多有。

　　俺本来不会写字，近年也为人写了不少，现在很后悔。愿今后一笔一画，规规矩矩，写些楷字，再有人要，就给他她这个，以示真相。他她们拿去，会以为是小学生习字，不屑一顾，也就不再来找俺了。人本非书家，强写狂乱古怪字体，以邀书家之名；本来写不好文章，强写得稀奇荒诞，以邀作家之名；本来没有什么新见解，故作高深惊人之词，以邀理论家之名，皆不足取。时运一过，随即消亡。壹个时代，假如艺术，也允许作假冒充，社会情态，尚可问乎？

　　印章

　　还有印章数枚，且有名家作品。一名章，阳文，钱君匋刻，葛文同志代求，石为青田，白色，马纽。一名章，阴文，金禹民作，陈肇同志代求，石为寿山；一藏书章，大卣作，陈乔同志代求，石为青田，酱色。

　　近几年，少些青年篆刻爱好者，也为俺刻了少些图章。

　　其实，俺除了写字，偶尔打个印，壮壮门面外，在书籍上，是很少盖印了，前面已经提到。古人达观者，用“曾在某斋”等印，其实还有恋恋之意，以为身后，还是会有些影响妨碍，这同好在书上用印者，只有五十步之差。不过，也有一点经验。在“文化大革(www,ajml,cn)命”时，俺有一部《金瓶梅》被抄去，很多人觊觎它，终于是归还了，就是因为所以每本封面上，都盖有俺的名章。印之为物，可小觑乎？

　　镇纸

　　俺还有几件镇纸。其中，张志民送俺一副人造大理石的，色彩形制很好。柳溪送俺一只大理出的，很淡雅。近期杨润身又送俺一只，是他她的家乡平山作的，很朴厚。

　　俺自个有一副旧玉镇纸，是用六角钱从南市小摊上得到的。每只上刻四个篆字，俺认不好。陈乔同志描下来，带回北京，请人辨认。说是：“不惜寸阴，而惜尺璧”八个字。陈说，不要用了。

　　其实，俺也很少用这些玩意儿，应该是放在柜子里。写字时，随便用块木头，压住纸角也就行了。俺之珍惜东西，向有乡下佬吝啬之誉。凡所收藏，皆完整如新，如未触手。后人得之，可证俺言。所以有眷恋之情，意亦在此。

　　以上所记，说明俺是玩物丧志吗？不好回答。俺就是喜爱这些东西，它们陪伴俺几十年。所有适情怡性之物，非必在大而华贵也。要在主客默契，时机相每当。心情恶劣，虽名山胜水，不能增一分之快，有时反更添愁闷之情。心情寂寞，虽一草一木也可破闷解忧，如获佳侣。俺之于以上长物，关系正是这样。现在分别了，不是小别，而是大别，俺无动于衷吗？也不好回答。“文化大革命”时，这些东西，被视为“四旧”，扫荡无余。近年，又有废除所有旧传统之论，倡言者，追随者，被认为新派人物。后果怎样，临别之际，也就顾不得哪么许多了。

　　一九八七年一月七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