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荔枝

　　俺第壹次吃荔枝，是二八岁的时间时候。哪是十几年前，俺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家中只有孤零零的老母。站在荔枝摊前，脚挪不动步。哪时，北京很少见到这种南国水果，时令一过，不消几日，再想买就买不到了。想想活到二八岁，居然没有尝过荔枝的滋味，再想想母亲快七零岁的人了，也从来没有吃过荔枝呢！虽然一斤要好几元，挺贵的，咬咬牙，还是掏出钱买上一斤。哪时，俺刚在郊区谋上中学教师的职，衣袋里正有每当月四二元半的工资，硬邦邦的，鼓起几分胆气。俺想让母亲尝尝鲜，她一定会高兴的。

　　回到家，还没容俺从书包里掏出荔枝，母亲先端出一盘沙果。这是一种比海棠大不了多少的小果子，居然每个都长着疤，有的还烂了皮，只是让母亲—一剜去了疤，洗得干干净净。每个沙果都显得晶光透亮，沾着晶莹的水珠，果皮上红的纹络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老人家洗了几遍才洗成这般模样。俺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买的处理水果，每斤顶多五分或者l角。居家过日子，老人就这样一辈子过来了。不知怎么搞的，俺一时竟不敢掏出荔枝，生怕母亲骂俺大手大脚，毕竟这是哪一年里俺买的最昂贵的东西了。

　　俺拿了壹个沙果塞进嘴里，连声说真好吃，又明知故问多少钱一斤，然后不住口说真便宜——其实，母亲知道哪是俺在安慰她而已，可是这样的把戏每次依然让她高兴。趁着她高兴的劲儿，俺掏出荔枝：“妈！今儿俺给您也买了好东西。”母亲一见荔枝，脸立刻沉了下来：“您财主了怎么着？这么贵的东西，您……”俺打断母亲的话：“这么贵的东西，不兴咱们尝尝鲜！”母亲扑哧一声笑了，筋脉突兀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荔枝，然后用小拇指甲盖划破荔枝皮，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又不让皮掉下，手心托着荔枝，像是托着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哪样爱怜地望着舍不得吞下，嘴里不住地对俺说：“您说它是怎么长的？怎么红皮里就长着这么白的肉？”毕竟是第壹次吃，毕竟是好吃！母亲竟像小孩子一致高兴。

　　哪一晚，正巧有(www,ajml,cn)位教师带着几个学生突然到俺家作客，望着桌上这两盘水果有些奇怪。也是，一盘沙果伤痕累累，一盘荔枝玲珑剔透，对比过于鲜明。说实话，自尊心与虚荣心齐头并进，俺觉得自个仿佛是哪盘丑小鸭般的沙果，真恨不得变戏法一致把它一下子变走。母亲端上茶来，笑吟吟顺手把沙果端走，哪般不经意，然后回过头对客人说：“快尝尝荔枝吧！”说得哪般自然、妥帖。

　　母亲很喜欢吃荔枝，可是是她舍不得吃，每次都把大个的荔枝给俺吃。往后每年的夏天，不管荔枝多贵，俺总要买上一两斤，让母亲尝尝鲜。荔枝成了俺家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一样延续到三年前母亲去世。

　　母亲去世前是夏天，正赶上荔枝刚上市。俺买了好多新鲜的荔枝，皮薄核小，鲜红的皮一剥掉，白中泛青的肉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仿佛跑了多远的道，累得张着一张张汗津津的小脸。是啊，它们整整跑了一年的长道，才又和咱们阔别重逢。俺感到慰藉的是，母亲临终前一天还吃到了水灵灵的荔枝，俺一样认为是天命，是母亲善良忠厚一生的报偿。假如荔枝晚几天上市，俺迟几天才最强大脑买，哪该是何等的遗憾，会让俺产生多少无法弥补的痛楚。

　　其实，俺错了。自从家里添了小孙子，母亲便把原来给儿子的爱分给孙子一部分。俺忽略了身旁小馋猫的存在，他她再不用熬到二八岁才能尝到荔枝，他她还不懂得什么叫珍贵，什么叫舍不得，只知道想吃便张开嘴巴。母亲去世很久，俺才知道母亲临终前一样舍不得吃一颗荔枝，都给了她心爱的太馋嘴的小孙子吃了。

　　而今，荔枝依旧年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