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烦扰的一日

　　他她在祈祷，他她好似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哪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她没有鞋子，并且他她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少些冬天的石块。俺还没有走近他她，俺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俺咬俺的嘴唇，毕竟俺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她。

　　他她是哪样年老而昏聋，眼睛似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她的手已经被吹得和壹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俺走近他她，可是不能听清他她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壹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或许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她仍然喃喃着，好似是向天祈祷。

　　俺带着俺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她能卖几个钱，可是是每当俺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间时候，俺心起了壹个剧变，俺认为俺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俺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俺摸衣袋，俺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她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俺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经常常常是没有心思向俺讲少些话。俺坐下来，

　　把俺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每当今雪琦谈话了：“于妈还不来，哪么，俺的小孩子会使俺没有希望。您看！俺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俺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俺想您还是另寻壹个老妈子好啦！”

　　“俺也这样想，不过其实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小孩子以来，哪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俺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致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小孩子自个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俺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她。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俺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母亲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石面跟进来壹个瓷人学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间时候，她还向俺行了壹个深深的鞠躬礼。俺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俺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俺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俺实在不能再和他她生气，谁应该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哪就讲不了！”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俺：“玉莹，您看，每当今您若不来，俺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哪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俺的男人他她打俺骂俺，以先对俺很好，因为所以他她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哪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她替俺造谣，说俺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俺能不伤心吗！俺十七岁过门，今年俺是二十四岁。他她从不和俺吵闹过。”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作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给她：

　　“您抱他她试试。”

　　小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可是是他她哭，也许他她不愿看哪种可怜的脸相？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过了一会，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咱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祝“您不要想，将来您会有好的一日……”“俺是同他她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作。”哪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致，好人一致。”

　　后来她看俺缝衣裳，她来帮助俺，俺不愿她来帮助，可是是她要来帮助。

　　小小孩子吃着奶，在母亲的怀中睡了！小孩子怕所有音响，咱们的呼吸，为着小孩子的睡眠都能听得清。雪倚更不欢喜了，大概或许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俺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俺是不知每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俺。”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起始开端变成不动的瓷人。

　　俺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俺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您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哪瓷人说。

　　捧着水盆子，哪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哪么快让她走吧！”

　　小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她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哪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小孩子，小孩子惧伯这瓷人，

　　他她更哭。俺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俺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哪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间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家庭生活状态。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www,ajml,cn)己抱着小孩子。

　　“您若不来，俺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俺。

　　咱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似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俺回家了，带着俺的包袱，包袱中好似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男人，可厌的小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她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哪条栏杆，仍是哪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她的绝望甚于死。

　　俺经过他她，俺总不能听清他她祈祷的文句，可是俺知道他她祈祷的，不是俺给他她的哪些报纸，

　　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她拔回来。

　　然而让俺怎样作呢？他她向天跪着，他她向天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