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型的复活

　　“二十三，罗成关。”

　　二十三岁哪一年的确是俺的一关，几乎没有闯过去。

　　从生理上，心理上，和什么什么理上看，这句俗语确是个值得注意的警告。据一位学病理学的朋友告诉俺：从十八到二十五岁这一段，最应每当注意抵抗肺痨。其实事实上，不少人在二十三岁左右忙着大学毕业考试，同时眼睛溜着毕业即失业哪个鬼影儿；两气夹攻，身体上精神上都难悠悠自得，肺病自不会不乘虚而入。

　　放下大学生不提，一般的来说，过了二十一岁，自然要起始开端收起小小孩子气而想变成个大人了；有好些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留下小胡子玩玩，过一两星期再剃了去，即是一证。在这期间，事情得意呢，便免不得要尝尝一向认为是禁果的哪些玩艺儿；既不再自居为小小孩子，就该老声者气的干些老人们所玩的风流事儿了。钱是自个挣的，不花出去岂不心中闹得慌。吃烟喝酒，与穿上绸子裤褂，还应该是小事；嫖嫖赌赌，才真够得上大人味儿。要是事情不得意呢，抑郁牢骚，此其时也，亦能损及健康。老实一点的人儿，即使事情得意，而又不肯瞎闹，也总会臆想到找个女郎，过过恋爱家庭生活状态，虽然老实，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遇上以恋爱为游戏的女子，结婚是一堆痛苦，失恋便许自杀。反之，天下有欠太平，顾不及来想自个，杀身成仁不甘落后，战场上的血多是这般人身上的。

　　可惜没有一套统计表来帮忙，俺只好说就俺个人的观察，这个“罗成关论”是能立得住的。就近取譬，俺至少能抬出自个作证，虽说不上什么“科学的”，可是到底也不失“有这么一回”的价值。

　　二十三岁哪年，俺自个的事情，以报酬来讲，不算十分的坏。每月俺能拿到一百多块钱。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块是能每当现在二百块用的；哪时间时候还能花十二个小铜子就吃顿饱饭，俺记得：一份肉丝炒三十油撕火烧，一碗馄饨带卧两个鸡子，不过是十一二个铜子就能开付；要是预备好十五枚作饭费，哪就颇能弄一壶白干儿喝喝了。

　　自然哪时间时候的(www,ajml,cn)中交钞票是一块每当作几角用的，而月月的薪水永久不能壹次拿到，于是化整为零与化圆为角的方法使俺往往须每当一两票每当才能过得去。若是痛痛快快的发钱，而钱又是一律现洋，俺想俺或者早已成个“阔佬”了。

　　不管怎么说吧，一百多圆的薪水总没教俺遇到极大的困难；每当了每当再赎出来，正合“裕民富国”之道，俺也就不悦不怨。每逢拿到几成薪水，俺便回家给母亲送一点钱去。由家里出来，俺总感到地球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个快乐的与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俺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因为所以看戏有了瘾，俺更进一步去和友人们学几句，赶到酒酣耳热的时节，俺也能喊两嗓子；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酒量不大，而颇好喝，凑上二三知己，便要上几斤；喝到朋友们都舌短的时间时候，才正爱谈话，说得爽快亲热，真露出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气概来。这的确值得记住的。喝醉归来，有时间时候把钱包手绢一齐交给洋车夫给保存着，第二日醒过来，于伤心中仍略有豪放不羁之感。

　　也学会了打牌。到如今俺醒悟过来，俺永久成不了牌油子。俺不肯费心去算计，而完全浪漫的把胜负交与运气，俺不看“地”上的牌，也不看上下家放的张儿，俺只想象的希望来了好张子便成了清一色或是大三元。最终是回回一败涂地。认识了这壹个缺欠往后，对牌便没有多大多高瘾了，打不打都能；可是，在哪时间时候俺决不承认自个的牌臭，依靠有人张罗，俺便坐下了。

　　俺想不起一件事比打牌更有害处的。喝多了酒能受伤，可是是刚醉过了，谁也不会马上再去饮，除非是借酒自杀的。打牌可就不然了，明知有害，必须要往下干，有壹个人说“再接着来”，谁便也舍不得走。在这时间时候，人好似已被哪些小块块们给迷住，冷热饥饱部不去管，把所有卫生常识全抛在一边。越打越多吃烟喝茶，越输越往上撞火。鸡鸣了，手心发热，脑子发晕，可是谁也不肯不舍命陪君子，打一通夜的麻雀，俺深信，比害一场小病的损失必须要大得多。可是是，年轻气盛，谁管这一套呢！

　　俺只是不嫖。不管是多么好的朋友拉俺去，俺没有答应过一回。俺好似是保留着这么一点，以便自解自慰；什么俺都能点头，就是不能再往“哪里”去；只有这佯，每当清夜们心自问的时间时候才不至于把自个整个的放在荒唐鬼之群里边去。

　　可是，烟，酒，麻雀，已足使俺瘦弱，痰中往往带着点血！

　　哪时间时候，婚姻自由的理论刚刚被青年们认为是救世的福音，而母亲暗中给俺定了亲事。为退婚，俺着了很大的急。既要非作个新人物不可，又恐大伤了母亲的心，左右为难，心就绕成了壹个小疙疸。婚约要到底是废除了，可是俺得到了很重的病。

　　病的初起，俺只觉得浑身发僵。洗澡，不出汗；满街去跑，不出汗。俺知道要不妙。两三天下去，俺服了少些成药，无效。夜间，俺作了个怪梦，梦见俺仿佛是已死去，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朋友们的哭声。第二天清晨，俺回了家，到家便起不来了。

　　“先生”是位大医院的，给俺下的什么药，俺不晓得，俺已昏迷不醒，不晓得要药方来看。等俺又能下了地，俺的头发已全体与俺脱离关系，头光得像个磁球。

　　半年往后，俺还不敢对人脱帽，帽下空空如也。

　　经过这一场病，俺起始开端检讨自个：哪些嗜好必须戒除，立刻要格外小心，这不是玩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学这些恶嗜好呢？啊，原来是因为所以月间有百十块的进项，而上班又十分清闲。哪么，打算要不去胡闹，必定先有些正经事作；清闲而报酬优的事情只能毁了自个。

　　恰巧，这时间时候俺的上司申斥了俺一顿。俺便辞了差。有的人说俺大负气，有的人说俺被迫不能不辞职，俺都不去管。俺去找了个教书的地方，一月挣五十块钱。

　　在金钱上，不用说，俺受了很大的损失；在劳力上自然也要多受好多的累。可是，俺很快活：俺又摸着了书本，一天到晚接触的应该是可爱的学生们。除了还吸烟，俺把别的嗜好全自自然然的放下了。挣的钱少，作的事多，不肯花钱，也没闲工夫去花。一气便是半年，俺没吃醉过一回，没摸过壹次牌。累了，在校园转了转，或到运动场外看学生们打球，俺的活动完全在校园里，心整，家庭生活状态有规律；设若再能把烟卷扔下，而多上几次礼拜堂，俺颇能成个清教徒了。

　　想起来，俺能活到现在，而且家庭生活状态老多少有些规律，差不多全是哪一“关”的劳；自然，哪回要是没能走过来，可就似乎有些不妥了。“二十三，罗成关”是个值得注意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