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无穷的追求

　　有时俺以为自个是壹个到异地探险的小孩子，而俺探险的道程，是无穷期的。俺四十生辰之日，曾作了一首自寿诗，长约四百字，结尾语有云：“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鬓尚且无。”俺仍是壹个小孩子，睁圆眼睛，注视这极奇异的地球。俺的教育只完成了一半，因关于本国和外国仍有好多东西是要苦心求学的，而样样东西应该是奇妙得很。俺只得有半道出家的中国教育和西洋教育。例如，中国很寻常的花卉树木之名目俺好些不晓得，俺看见它们还是初次相见，即如壹个小孩子。又如金鱼的习惯，植兰之技术，鹌鹑与鹧鸪之分别，及吃生虾之感觉，俺都不会或不知。所以之故，中国对于俺有特殊的摄力，即如壹个未经开发的大陆，而俺随意之所之，自由无碍，有如壹个小孩走入大丛林一般，时或停步仰望星月，俯看虫花。俺不管他人说甚么，而在这探险程序中也没有预定的目的地地，没有预定的游程，不受规定的向导之限制。这样游历，自有价值，因为所以假如俺要游荡，俺便独自游荡。俺能每日行卅里，或随意停止，因为所以俺素来喜欢顺从自个的本能，所谓任意而行；尤喜自行决定甚么是善，甚么是美，甚么不是。俺喜欢自个所发现的好东西，而不愿意人家指出来的。俺已得到极大的开心乐事，即是发现好些个被人遗忘的着者而恢复其声誉。现在俺心里想着精选三百首最好的诗，皆是中国戏剧和小说里人所遗忘和不注意之作，而非由唐诗中选出。每日早晨，俺一觉醒来，便感觉着有无限无疆的探险富地在俺前头。大概或许是牛顿在身死以前曾说过，他她自觉很像壹个童子在海边嬉戏，而知识地球在他她前头有如大海之渺茫无垠。在八岁时，塾师尝批俺的文章云：“大蛇过田陌。”他她的意思以为俺辞不达意。而俺即对云：“小蚓度沙漠。”俺就是哪小蚓，到现在俺仍然蠕蠕然在沙漠上爬动不已，可是已进步到现在的程度也不禁沾沾自喜了。

　　俺不知道这探险的道程将来直引俺到哪里去。地球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个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其一是处置观念的；其他她是处置他人的。俺经常常常钦羡俺的同事们有行政和执行的奇才，他她们会管他人的事，而以管他人的事为自个一生的大志。俺总不感到哪有甚么趣。是故，俺永不能成为壹个行动的人，因为所以行动之意义是要在团体内上班，而俺则对于同人之尊敬心过甚，不能号令他她们必要怎样怎样作也。俺(www,ajml,cn)甚至不能用严厉的辞令，摆尊严的架子以威喝申斥俺的仆人。俺羡慕一般官吏，以他她们能造成几件关于他人行动的报告，及通过几许议案叫人民要作甚么，或禁止人民作甚么。他她们又能够令从事研究上班的科学家依时到实验室，每晨到时必要签名于簿子上，由此可令百分之七十五分三的效率增加到九十五分五。这种方法，俺总觉得有点怪。个人的生命究竟对于俺自个是最要紧不过的。也许在本性上，假如不是在确信上，俺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或道家。

　　现在俺只有一种兴趣，即是要知道人生生命多些——已往的和现在此处的，兼要写人生生命，多半在脾气发作之时，或发奇痒，或觉有趣，或起愤怒，或有厌恶；俺不为现在，甚至不为将来而忧虑。且确然没有甚么大志愿，甚至不立志为着名的作者。其实，俺怨恨成名，假如这名誉足以搅乱俺现在生命之程序。俺现在已是很快乐的了，不愿再为快乐些。俺所要的只是些少现金。致令俺能够到处飘泊，多得自由，多买书籍，多游名山——偕着几个好朋友去。

　　俺自知自个的短处，而且短处甚多，一般批评俺的人大能不必多说了。在中国有许多很为厉害的，义务监察的批评家，这是虚夸的宋儒之遗裔而穿上现代衣服的。他她们之批评人不是以人之所同然为标准，而却以壹个完善的圣人为标准。至少至少，俺不是懒惰而向以忠诚处身立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