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乡村的基督教

　　俺已说过，俺父亲是壹个基督教的牧师，可是是壹个迥非寻常的。他她最好的德性乃是他她极爱他她的教友。他她之所以爱众人并不是以此为对上帝应尽之责，他她只是真心真情的爱他她们，因为所以他她自个也是由穷家出身的。俺在这简略的自传之中也不肯不说出这句话，因为所以俺以为是十分要紧的。有些生长于都市而自号为普罗作家者尝批评俺，说俺不懂得平民的家庭生活状态，只因在俺的文章里面常说及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之故，不禁令俺发笑；在他她们看来，好似清风明月乃是资本家有闲阶级的专利品。可是先祖母原是壹个农家妇，膂力甚强，尝以一枝竹竿击败十余男子汉，而将他她们驱出村外。俺父亲呢，他她在童时曾作过卖糖饵的小贩，曾到牢狱中卖米，又曾卖过竹笋。他她深晓得肩挑重担的滋味，他她经常常常告诉咱们这些传说，尤其是受佣于壹个没有慈悲心的雇主之下的经验，好作咱们后生小子务须行善的教训。因这缘故，他她对于穷人常表同情。甚至在年老之时，他她有壹次道见不平要同壹个抽税的人几乎打起来。因为所以有一老头儿费了三天工夫到山斩了一担柴，足足跑了廿里道，而到墟场依靠卖二百文铜钱，而哪抽税者竟要勒索他她一百廿文。俺母亲也是壹个最简朴不过的妇人，她虽然因是牧师的老婆而在村里有很高的地位。可是她绝不晓得摆架子是甚么一回事的。她经常常常同农人和樵夫们极开心的谈话。这也是俺父亲的习惯。他她两口子经常常常邀请他她们到家里喝茶，或吃中饭，咱们相处应该是根据极为友善的和完全平等的原则。

　　在内地农村里每当牧师，无异是群羊的牧人，其上班甚饶意义。俺父亲不仅是讲坛上的宣教者，而且是村民争执中的排难解纷者，民刑讼事中的律师，和村民家庭家庭生活状态中大小事务之帮闲的人。他她经常常常不断的为人作媒；他她最喜欢作的事就是令鳏夫寡妇成婚，假如不是在本村礼拜堂中，就是远在百里外的教堂中。在礼拜堂的教友心中，他她很神秘的施行佛教僧人的作用。据村民陋习，凡有失足掉下野外毛厕里的，必须请一僧人为其换套新衣服，改换一条新的红绳为其打辫子，又由僧人给他她一碗汤面吃，这样能逢凶化吉。有一天，咱们教会里有壹个小童掉在毛厕里，因为所以俺父亲要取僧人的地位而代之，所以他她便要替他她打红绳辫子，而俺母亲又给他她作了一碗汤面。俺不相信俺父亲所传给哪些农民的基督教和他她们男男女女一向所信奉的佛教有甚么分别，俺不知道他她的神学立场究竟是怎样，可是是他她的一片诚心，确无疑问，——只须听听他她夜晚祷告的声音言辞便可信了。然而也许连他她自个也不知道他她是为情势所逼，要宣传独一种的宗教而为农民所能看透的。这位基督教的上帝，犹如随便哪一所寺庙中的佛爷，是能治病、赐福，而尤为要紧的乃是能赐给人家许多男孩的。他她常对教友们指出好些基督徒虽受人逼害，可是最终是财运亨通而且子媳繁多的。在村民之信教者看来，假如基督教没有这些效力，简直全无意义的了。又有不少的信徒是来到治外法权的藩篱影子底下而求保护的。今日俺已能明了有些反基督教者对于咱们的仇恨了，然而在哪时却不看透。

　　有壹个在俺生命中影响妨碍绝大决定命运的人物——哪就是壹个外国教士YoungJ．Allen。他她自个不知道他她的着作对于俺全家的人有何影响妨碍。俺在早年知道他她的中国名字叫作林乐知——似与咱们同姓本家，直至近年，俺才知道他她的本名。大概或许他她是居于苏州的壹个教士，主编壹个基督教周刊——《通问报》，兼与华人助手蔡尔康翻译了好几种书籍。俺父亲因受了范礼文牧师（Rev．W．L．Warnshuis）的影响妨碍而得初识所谓“新学”，由是追求新知识之心至为热烈。林乐知先生的《通问报》，报费每年一元，独为吾父之财力所能定阅的，而范礼文牧师与吾父最友善，将其所能得到的“新学”书籍尽量介绍。他她藉林乐知的着作而对于西方及西洋的所有东西皆极为热心，甚至深心钦羡英国维多利亚后期的光荣，复因而决心要他她的儿子个个读英文和得受西洋教育。俺想他她对于所有新东西和全地球之好奇之心和诧异之情，每当不在俺个人之下。

　　一日，他她在哪周刊上看见壹个上海女子所写的一篇论说。他她放下周刊，叹一口气，说：“哦，俺怎能够得着壹个这样的媳妇呢！”他她遗忘他她原来有壹个一致聪明而苦心求得新教育的亲生女儿呢。只是他她因经济支绌，又要几个男孩得受高等教育，也是莫可奈(www,ajml,cn)何，这俺也不能埋怨他她啊。令他她自个的女儿不能受大学教育，是他她一生最痛心的大憾事。这是作父亲的才能看透。俺还记得每当他她变卖咱们在漳州最终的一座小房子，以供给俺大哥入圣约翰大学之时，他她泪流满面。在哪时，送壹个儿子到上海入大学读书，实为厦门人所罕见的事，这可显出他她极热的心肠和远大的眼光了。而在壹个牧师，每月受薪仅得十六至二十元（只是俺如今给家中仆人或厨子的工金），更是难之又难了。然而领得壹个学额，加以变卖旧产，却筹得送家兄入大学之最低额的学费了。后来家兄帮助俺，而俺又转而帮助俺小弟弟，这就是咱们弟兄几人得受大学教育的机缘，然而各人尚须幸得领受学额才能过得去。

　　俺由基督教各传教会所领受的恩惠能不必说出来的了。俺在厦门寻源书院所受的中学教育是免费的；照俺所知，在哪里历年的膳费也是免缴的。俺欠教会校园一笔债，而教会校园（在厦门的）也欠俺一笔债，即是不准俺看中国戏剧。因为所以俺在基督教的童年时代，站在戏台下或听盲人唱梁山伯祝英台恋爱传说，乃是一种罪孽。不过这笔债不能算是大的；他她们究竟给俺壹个出身的机会机遇，而俺现在正图补救以前的损失，赶上俺的信邪教的同胞，以求与他她们同样识得中国的戏剧、音乐，和种种民间传说。到现在俺关于北平戏剧的知识还有很大的缺憾。在拙着《吾国与吾民》一书中，俺已写出，每当俺在廿岁以前俺知道古犹太国约书亚将军吹倒耶利哥城的传说，可是直至卅余岁才知孟姜女哭夫以至泪冲长城的传说。俺早就知道耶和华令太阳停住以使约书亚杀完迦南人，可是向不知后羿射日什落其九，而其妻嫦娥奔月遂为月神，与乎女娲氏炼石——以三百六十五块石补天，其后她所余的哪第三百六十六块石便成为《红楼梦》中的主人宝玉等等传说。这些应该是俺后来在书籍中零零碎碎看得，而非由童年时从盲人歌唱或戏台表演而得的。这样，谁人又能埋怨俺心中愤恨，满具被人剥夺俺得识中国神话的权利之感觉呢？然而，俺刚说过，传教士给俺出身的机会机遇，后来俺大有时间以补足所失，因为所以年纪愈长，求知愈切，至今仍然保留小小孩子的好奇之心啊。多谢上天，俺还没有失了欣赏“米老鼠”漫画或是中国神仙传说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