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残痕
俺听到一只鹤在俺的体内扑翼,它的软软的凉凉的脚爪在俺的左腿上踏出微微的异样的感觉和响声,哪小爪子的印迹如同一朵一朵土黄色的花瓣洒落在俺的左膝盖骨上,夜是这样的黑沉和静寂,地球仿佛被罩在壹个巨大而绝黑的墨镜底下,使俺迈不出俺的腿……接着,俺就被一阵隐隐的找不准地方的疼痛感从睡眠中搅醒了,俺知道哪是俺的左腿在疼,是哪种真真切切的疼痛。于是,俺习惯性地伸出手,在这本应熟睡的夜晚里抚摸俺哪条疼痛的腿。可是,俺的手触碰到的却是平展展的床板,应该伸展左腿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哪地方像烟囱里边冒出一缕圆圆的青烟,感觉中存在着,其实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俺这才醒觉过来。
俺的左腿的确不存在了,一年前,它像一截外表完好却内里被蛀噬的木头,从手术台上被医生们抬走了,轻而易举得仿佛是哪条腿自行迈开脚步离俺的躯体而去,走向实验室的解剖台,再不回头。
虽然后来的解剖实验证据,俺腿上的哪个小小的肿瘤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条腿的代价来解决,它只需壹个不大的切除手术就行了,可是,俺已经失去了俺的左腿。这的确不是梦,可是俺的左腿真是像梦一致不翼而飞了,它失踪在一场人为麻醉的梦境里。俺甚至能看到每当时几个医生如同卸下一管炮筒一致把俺的左腿从案台上扛走,而几分钟以前,它还与俺的肢体相连为一体,瞬息之间它就成为壹个死去的零件被放置在远离俺躯体的另外壹个地方,令俺无法接受。
在俺的左腿离开俺的一刹那间,俺似乎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记得在俺的伤口愈合之后,俺经常常常被习惯所驱使,从床上或椅子里站起来就走,上半身作出欲将大步流星的倾斜姿态,以为俺哪以往柔美而修长的左腿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它原来的地方,以为它以往哪袅袅婷婷的步风一样尾随着俺,从未离开。最终,可想而知,俺壹个猛子倒卧于地,迅雷不及掩耳。在俺柔弱的躯体与冰凉的硬邦邦的洋灰地无数次拥抱之后,俺才终于知道俺失去了俺的左腿。
俺曾经对着镜子反复观看哪残肢的断头,鲜嫩、锃亮得犹如婴儿的头盖骨。在镜中俺看见一大片清澈的水,一株看不见的带锯齿的有毒的树枝或水草暗中刺伤了俺的大腿根部,然后俺的整条左腿就顺着水流波波折折漂走了,安静而完好。它的顺理成章甚至使俺怀疑它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它不过是前世的壹个回声隐现在俺的身体上,如同咱们所有的未来都将是过去一致。
再见,俺的左腿!
可是,一年之后,在俺已经接受了这个悲痛的其实事实之后,这几年,俺的已经不存在了的左腿忽然疼痛起来,哪绝不是幻觉中的疼痛,也不是旧日的伤口在疼,而是整条不存在的左腿真实存在着一致在深深地疼,以至于几次把俺从睡梦中搅醒。
俺闭着眼睛,立刻就闻到客厅哪边龟背竹在半睡半醒中发出的绿的气味。电冰箱微弱的嗡嗡启动声依稀可闻,犹如小提琴高音弦端凄凉的颤音,隐隐约约、丝丝缕缕沿着昏暗的光线传递过来。一株树,一幢房屋,壹个伴侣,壹个家,多么美好,假如不是俺的左腿……俺知道,俺必须使自个眼下的关于腿的全部记忆退化得如同公元前哪么遥远。
此刻,夜色正朝着清晨的方向盘缓缓流动,天空的光亮仿佛一只巨兽张着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黯淡的颜色,窗外已经有了昏弱的光芒,树影的轮廓懒懒散散地投射到窗帘上。耳边一阵熟睡的低低的鼾声,它均匀得仿佛是从树叶上连续不断地掉落下来,又如同远处流水的潺潺声,洒落到俺的枕边上。他她离俺的身体这样之近,俺甚至能闻到他她呼吸到俺的脸孔上的热气所含有的一种好闻的树脂的清香。可是,他她却无法感觉到俺的腿疼,这个与俺相依为命的人,这个像俺的手足一致息息相关的人,俺沉重的疼痛对于他她却如同远处的一块沉默的石头,无法真切地传递到他她肢体上。俺脑子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以前曾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话,大意是说,使您感到孤独的从来不是您的敌人,而是您最亲密的人。
又是一阵深深的隐痛袭来,这个感觉再壹次驱散瓦解了俺对于血肉相连、唇齿相依这些美妙词藻的信任。俺叹了叹气,揉揉眼睛,起始开端摇晃他她的肩。
“俺腿疼!您醒醒。”
他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光像雾霭中驶来的一道温馨的汽车微光。他她抚了抚俺的头,语音含混不清地说,“哪条腿疼?”
俺没吭声。
停了一会儿,他她似乎才醒转过来,臆想到到自个询问的失误。
他她说,“噢,俺怎么遗忘了。”
“不,是俺的左腿在疼。”
他她把手从俺的头发上轻轻下滑,移动到俺的左胯处停住,抚摸着哪单薄而尖锐的胯骨,叹了一声,“您在作梦吧,它已经不在了。”
“它像在一致疼。”俺委屈起来。
“您肯定感觉错了,是不是哪条好腿在疼?”
“不是。哪种隐隐的疼正从俺的左脚尖沿着小腿肚往大腿上爬呢。”
“不会的,您肯定弄错了。”他她耐心而肯定。
“它的确在疼。”俺说,“俺甚至能感觉到它这会儿的姿势,以及它和俺的右腿相触碰的温热感觉,就像您的手掌摩挲着俺的胯一致。左膝盖底下的血管突突在跳呢!”
“别傻了,您已经没有左腿了。”他她坚定而柔和地说,似乎是让俺彻底死心似的。
俺有点急了,提高了声调,“的确是俺的左腿在疼,整条左腿!哪已经没有了的整条左腿!您难道不看透吗!”
他她一点也不急躁,依然用刚才的语调说,“可是,这是不也许的。”
“现在这不也许已经成为其实事实,它正在疼,隐隐地疼。”俺几乎叫了起来,“是俺知道俺,还是您知道俺?”
“别闹了。”他她轻轻在俺的脊背上拍几下,“俺像您一致知道您。”
俺的泪珠顺着鼻梁流到枕巾上,“这才是天底下最不也许的!假如您像俺一致知道俺,哪么这会儿您的左腿就会感觉到疼痛!”
潮湿的晨雾悬挂在窗外,要下雨的样子。微弱的光线起初与四周的黯淡抗争,这会儿光亮显然一步步逼走了夜色,衣架上的亚麻衣服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像壹个失去头颅的人缩着肩,卧房里淡栗色的家具也涂上了一层不均匀的光泽。清晨六点钟是一块巨大的布,它将掀开被夜晚盖住的家庭生活状态,此刻这块布已经卷起了壹个角。俺看见了身边的这张脸孔,他她正在疑惑不解地看着俺,一只眉毛高挑起来,而另一只眉毛依然伏卧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一种俺从未见过的奇特表情。
他她这样凝视了俺一会儿,不再与俺争论,又在俺的脊背上拍了几下,说,“睡吧,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透呢。”
俺独自望着天花板度过了内心孤寂的天明以前的一段时光。
清晨,俺小心地穿上衣服,尽量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响。俺不想弄醒他她,因为所以在天色微明之际他她又睡着了,睡着前他她含含混混说了一句,“天亮咱们去趟医院吧。”
俺说,“再说吧,也许有什么东西暗中作祟呢。”
俺将客厅的窗帘拉开窄窄的一条缝,一道细弱的光线漏射进来,窗子并没有打开,外边石板小径上自行车的吱吱噶噶声就钻了进来。俺动作轻缓地洗漱收拾,然后俺比往日更加谨慎地打开房门,房门吱扭一声,俺听到卧房里床上有了动静,是坐起来的声音。俺没有及时溜出房门,而是开着门仔细听着卧房里的动静,哪边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俺返回身向卧房依然微黑的光线里边探头张望,俺似乎听到他她迅速躺下的声音,待俺的视线落到床上时,俺看到他她故意翻了壹个身,佯装没有醒来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光线里仿佛有什么暗中的举动发生着,俺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俺就离开了。
俺早早地就壹个人上了道,疲倦地拖着一条假腿,在这座吞没了俺的左腿的混乱的城市的街道上一声轻一声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洁车在马道上辚辚响着。有一只怪鸟忽然飞过来,它像一张彩色的布片在俺眼前盘旋飞舞,尖叫了几声,就栖落在道边的树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脏兮兮的黯淡。多少年来,俺一样偏执地认定,清晨天空大气层的颜色是这一天是否顺利的关键。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天空,心里涌起茫然的淡淡的无望。
人的两条腿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想和热爱、每当今与明天的微妙组合一致,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俺正在争取习惯在这座蒙着面具的分不清夜昼的模糊城市里,单腿行走,学会接受残缺。记得小时间时候玩一种叫蹦房子的游戏,小朋友们应该是用右腿蹦,而俺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哪种玩不完的梦想和热爱的游戏,俺的左腿似乎在哪时间时候就融化在这种奇妙的游戏每当中了,以至于长大成年之后依然很不情愿走进真实的空间。
这会儿,俺的手里攥着一本书《圆锥、凿子与诗歌》。俺打算壹个人单独去看医生,必须俺心里并没有怀揣多少希望,因为所以,俺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向医生说清楚,俺的哪条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来总是鬼使神差地隐隐地疼。
刚才俺乘电梯下楼的时间时候,在楼道口拐角处,俺先是听到一阵不规则而又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乏味的砰砰声被击打得极富激情。然后,俺望见了埋伏在拐角阴影里的哪张脸庞,哪是一张与俺年纪相仿的女子的脸,她正在楼梯口的阴影处专注地忙着什么,手中上上下下挥舞着一只锤子。俺仔细观看了片刻,看清她原来正在用力砸坏一双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在精雕细刻地制作一双鞋子一致。
俺不解地随便问了声,“您在作什么?”
她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中的敲打,用一种听不清的低语似的嗓音说,“清早俺已经把这双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转身,觉得哪儿不太对,又把它捡了回来。”
“为什么?”俺有点奇怪。
她抬起头,冲俺吃吃笑了两声,一颗门牙挤到嘴唇前面,眼帘大大张开着,露出眼球底下一条模糊的白线,她的嘴唇又缓慢地嘘动起来,“这鞋子虽说旧了,可哪儿都没坏,若让他人捡了去,岂不白白占了便宜!”她低下头,继续充满激情地用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击声过后,她的身体都会颤抖地摇晃一下,“所以,俺又把它捡了回来,俺要把它砸坏了再扔,而且,要分别扔到两个垃圾箱里,让它凑不成对!”她的脸孔涌上来一股仇恨与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俺噢了一声,冲着她的哪颗闪闪亮亮的门牙的缺隙说了声再见,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她显然遗忘了俺这种单腿人是用不着非把鞋子凑成对的。
俺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感。
这座庞大的U字形建筑物遮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边,四周挂满绿色的藤萝,这些藤萝牢牢地攀附在破旧的墙壁上,如同少些陈腐的观念攀附在壹个顽固的老者的头脑中一般结实。它看上去是壹个破破烂烂的灰白色塔楼,显得相每当陈旧朽败。楼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使俺能想像到里边的幽暗、阒静与憋闷。有几条种着花草的小土道通向它的大门。俺远远看到壹个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这所医院的名字,心里暂时像吃了一副镇静剂,踏实下来。
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把哪本《圆锥、凿子与诗歌》的书垫在屁股底下,打算喘口气,休息一下再进去看医生。然后,俺抬起头,再壹次凝视医院的外观,俺发现此刻的塔楼与刚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觉的变化,哪些悬挂在楼壁上的绿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涂抹着许多抽象的颇为现代感的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褐色舌头梦呓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谓晕映法,轮廓由中心向着边缘渐次变淡。俺朝它瞥了一眼,就怀疑起自个来——哪些绿色的藤蔓哪儿去了?莫非刚才看花了眼?
医院怎么装扮得这样呢!以至于不像一所医院。
俺想,俺一定要找壹个最小的房间里的最老的医生。
俺起始开端判断从哪一条小道能近期地走到医院的大门里去,正在分析着,就见壹个人影从一条小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俺立刻迎上去,说,“请问,这条小道是通往医院大门的近期的道吗?”
来者是个老头,他她停住脚步,迟缓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俺,灰白的胡须向上翘了翘,似乎刚刚历练了一场冤枉的事件,满脸黯淡。他她似乎有两张脸,一张脸看着俺,另一张脸看着他她身后的来道。可是是,他她什么也没说,就从俺身边溜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一堵墙的后边。
这时俺看到脚边的小道口插着一块木方牌子,上边写,“梦想和热爱之道,请勿前行。”俺用目光充每当圆周半径,测试了一下,断定这肯定是一条近道。于是,俺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阳光已经亮脆饱满,俺走在俺自个的影子上,小道弯弯曲曲,树影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高及脚踝。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哪笛声顺着阳光传递过来。
待到俺接近这所医院的大门时,俺被一排木栅栏挡住了,俺试图发现壹个缺口钻过去,可是是俺没有找到,只得退了回来。回到小道口,俺又看到了哪块木方牌子,俺从这块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欢迎您回来。”俺疑惑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弄看透刚才哪老头为什么不对俺谈话。
俺闪进这座大楼的门洞,紧挨着门的洋灰泥地光秃秃的,一丝不挂的墙壁有一层绿锈的色泽。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诊室的门都被俺推开瞧过了。俺向房间里探头张望的时间时候,发现每个诊室里边的医生都连头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样子,脸孔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没有表情地悬在一张张办公桌后面,身体萎缩得像不存在一致,仿佛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洞洞地挂在椅子上。
俺没有发现俺感到信任的人。
壹个中年的相每当肥硕的妇女从分检处哪边一扭一扭走过来,俺注意到她哪掩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脸孔很不高兴,身体的肌肉显然已经相每当松弛。她对俺说,“请坐到候诊椅子上去。”俺说,“俺想找壹个合适的医生。”
她说,“医生不是能由您挑的。”
俺说,“可是,俺的病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烦。
“俺的左腿疼。可是,”俺低头看了一眼俺的假腿,“您肯定看到了,俺其实已经没有左腿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既然您知道您没有了左腿……”
“这正是俺来这里的原因。”
她向后闪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俺一会儿,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俺追在她身后,着急地解释,“俺不是没事找事,虽然俺的左腿没有了,可是它的确像有一致疼。”
她不再理俺,一句话也不肯再说,好似说壹个字都会伤了她的元气。
俺只好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待。
俺坐了一小时或是两小时,没人叫俺。俺想,一定是分检处的哪个胖女人作了手脚,她根本就不相信俺,俺再坐上壹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恐怕也不会叫到俺了。
于是,俺就起身离开了。
俺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已起始开端昏暗,云彩里好似被揉进去了许多残灰焦炭,一块黑一块黑地暂时处于固体状态。
俺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
果然,推开家门的一刹那间,俺发现客厅里坐满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围着俺男人,指手画脚,甚至能说是手舞足蹈,房间里显得水泄不通,空气也十分混浊,烟雾缭绕,还有一股浓烈的生人气味,嘈杂声像波浪似的在客厅的墙壁之间来来回回撞击,声音与气味挤在一起。不知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俺恍惚还看见桌子上有少些手指一致大小的微型人,(这怎么也许呢?)他她们全都一起向俺看着。俺由于害怕陌生人,没敢仔细朝客厅张望,就迅速一闪身溜过门厅,踅进卧房,躺到床上,假装没看到他她们。
客厅哪边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他她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俺想不看透,他她为什么要招来这么多陌生人到家里,平时他她和俺一致,一向应该是不好客的,甚至有时间时候俺憋闷极了,拉他她到阳台上听听左邻右舍的家常闲话,或者是从阳台向楼下的石板小径上的人影张望一会儿,观看壹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举着一把伞款款走过的风韵,或者倾听一位年迈的老者用拐杖探道时木然乏味的敲击声,他她一向都不感兴趣。他她只是死死守住咱们两个人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心全意围着俺壹个人转,特别是俺截肢往后,他她几乎就成为了俺的左腿,而对其他她的人与事相每当漠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她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俺的一部分,尽管咱们最初的某些东西无能为力地丢失或死去了,可是咱们的关系就像壹个陈旧而毫不含糊的概念,稳固忠实。咱们淹没在日常家庭生活状态的琐事之中,正是这些琐事掩饰了咱们的某种距离。
有壹次,也是傍晚,俺站在阳台上看天,天欲将下雨的样子,风却很是干爽,天空的颜色特别浓烈刺目,红的地方像凡·高割下来的哪只血淋淋的耳朵,黄的地方就像他她指尖流出来的一朵一朵晃眼的向日葵,青黑的地方像噩梦伸手不见五指。俺向楼下一排排浓郁的树木望去,夕阳把树冠的一侧染得金红,而另一侧却埋在阴影里,绿得发黑。俺冲屋里说,“您快过来看啊,树干都成了阴阳人。”他她站在厨房洗菜池前,高大的身材如同一座废墟,一截残垣,伫立在已经木然凋零的五脏六腑之上。他她脚底下一动不动,手里专注地洗菜,对俺的召唤无动于衷,也不回应俺,只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到阳台上。俺又喊了他她一声,隔了半天,他她才懒洋洋地说了声,“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她对外界事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有时他她站在卫生间梳头发,水龙头哗哗啦啦流着细细的水,他她不时地用梳子淋了水往头发上梳,一梳就是半小时。壹个男人,用半小时来梳理头发,若不是穷极无聊,肯定就是想用缜密的头发来遮掩空虚的思维。
这会儿,俺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随便举起一本书,还拿着一枝笔在书页上勾勾画画。俺听到有人砰砰关门,还有人咝咝啦啦挪凳子。哪边的声响使俺已经瞧过的半页书忽然中断,而且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都看了什么,画了什么。书上的内容一下子无影无踪。
俺咳嗽一声,想让思道追上刚才书本里的记忆,可是,俺的脑膜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眼球也干燥得转不动。俺只好放下书,合目静躺。俺又顺手打开床头的小收音机,脑中有一东西随着收音机讲话的频率震动。
这时,俺的男人吱扭一声推开卧室的房门,俺紧紧闭上眼睛,作出睡得很深的样子。他她过来俯下身摇晃俺的肩,“宝贝,醒醒,咱们该逮饭了。”
俺睁开眼睛,闻到他她身上飘下来的花生油气味和白米饭的馨香。
俺说,“他她们都走了?”
“谁?谁走了?”
俺说,“家里不是来了很多人吗?他她们来作什么?”
他她说,“您怎么睡糊涂了,家里根本就没有来什么人。”
俺有些不高兴,“俺进门时看到他她们了,整整坐了一屋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俺一样在厨房作饭,听到您回家了。见您进了门就钻进卧室,俺想您也许是累了,打算烧好饭再叫您起来吃呢。家里没有人来啊。”
俺疑惑地看着他她,心里打了个闪,想不出家里有什么事非要背着俺。
俺不再与他她争执,其实事实在俺心里明镜一般。
俺起身到客厅转了一圈,他她一样闷声不响地跟在俺身后。俺的目光在客厅里左左右右打量的时间时候,俺发现他她的眼珠也随着俺的视线转来转去,局促不安的表情清清爽爽地写在脸孔上。俺把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太阳光底下走动一致,因为所以俺不想让他她明晰地看到俺的目光正落在哪里,俺知道他她一样在瞧着俺。客厅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有人来过,一小时前这里的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以及喧哗吵闹全都消隐不见、匿迹无痕了,只有一点揭穿了此刻风平浪静的骗局——哪就是还不及消失殆尽的生人气味。俺抬起头看他她,他她的嘴唇有些颤抖。
俺忽然不忍心说穿什么,上去拉住他她的手,“好了,咱们逮饭吧。”
“宝贝,您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疑神疑鬼的。”他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后边用手臂搂住俺的腰。
每当今他她第二次叫俺“宝贝”了,这人多奇怪啊,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俺了,显然是心虚在作祟。
“没什么,只是……只是,都太远了。”俺说。
“什么太远了?”他她搂着俺的腰,往门厅饭桌靠近,“您是指去医院太远吗?每当今早晨您没叫醒俺就壹个人走了,本来俺是要陪您去的。”
俺说,“俺不是这个意思。”
“哪是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她又说,“别乱想了!现在您的左腿虽然没有了,可是是并不妨碍咱们一起逮饭,一起作爱,一起呆着。咱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不吵不闹,能够这样的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俺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她的胸臂里,随着他她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她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吃力地低低说了声,“每当今去医院怎么样?”
俺迟疑片刻,说了句,“挺好。”
“俺说是嘛,没有的腿怎么还会疼呢!”
俺心里木呆呆的,犹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气刮落的树叶一致,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语,“咱们还是逮饭吧。”
俺不想这会儿再讨论这件事。俺已经察觉到,俺的腿疼这件事使他她产生一股隐隐的紧张不安。
日子就像公园里的旋转木车,人坐在上边貌似左旋右转的,其实无非就是壹个模型,持续不断地沿着几条既定线道行进。按照咱们的规定,周六的夜晚应该是咱们在床上进行哪个习惯性仪式的时间。咱们躺在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窗帘拉开着,光线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床头小柜上边的收音机被调在F九三频道,哪是正在播放轻缓的音乐节目。他她把一只手揽在俺的肩上。这所有熟悉的背景氛围就如同一张到了位的许可证。
俺忽然说,“您知道性这东西像什么?”
“什么?”
“它像咱们的生物现象在疲乏厌倦中的壹个大哈欠,可是,哈欠并不能真正解决困意。”
“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俺是说,像咱们这种作爱,其实上只是把疑问搁置一边、假装不存在的最简捷的方法。这件事现在好似也只是壹个概念,一种秩序了。”
“您要是认为不该作,咱们就不作。”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该占领的地方。俺只是在说家庭生活状态的激情这个疑问。”
“您不愿意?咱们一向作得很好不是吗?”
“俺不喜欢‘作’这个字。”隔了一会儿,俺叹了一声,又说,“您为什么不愿意正视俺的腿疼呢?您虽然在俺的手术单上签了字,可是俺知道哪不是您的责任,俺从来没有怨过您。”俺侧过身朝向他她,把一只手放在他她结实的胸脯上。
俺听到他她忽然而起的心跳。他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壹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俺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她,他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间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俺只是觉得哪是不也许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她沉默了一阵,继续说,“俺现在不管作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她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俺一把把他她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个的哪一条无辜的大腿。他她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俺抱紧他她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致。
俺闭上眼睛亲吻他她的脸孔,他她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致刺得俺眼睛发疼。
俺听到他她埋在俺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哪微弱的声音从他她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盘一闪就不见了。俺的指尖在他她的脊背上颤了一下,“您哭了吗?”
他她立刻从俺的胸口上抬起头,冲俺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她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咱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咱们初恋的地方,哪时您的腿还好好的。”
俺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阴影里的门,可是哪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湖熠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咱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云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哪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道细微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着什么。咱们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她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俺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她的脸,哪脸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她一样在看天,好似天空正有壹个什么秘密等待他她破译。
俺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个,可是是,不管俺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盘,俺都对不准自个的脸孔,俺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俺。
俺的脸孔哪儿去了?俺焦急起来。
这时,俺听到有壹个声音在呼喊俺的名字。俺看看他她的嘴,他她的嘴一动没动。俺仔细辨析哪声音,然后,俺判定出哪是壹个陌生人的声音。俺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咱们的小舟,壹个人影也没有。
真奇怪啊!
俺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锉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
接着,俺从他她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壹个人站在哪里,哪是壹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她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俺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她一边假笑着叫俺的名字,一边慢慢向俺走来。俺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可是俺认出了他她,并且,一下子对他她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她本人,而是敬畏他她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她请俺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致的车子上,然后他她推着这辆车子穿过壹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壹个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俺预感俺已经掉入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每当中。
俺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哪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俺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她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作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壹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俺的一只鞋子,俺听到噗的一声,哪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俺捂住自个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哪个地球。’俺听到哪个男人说。然后,俺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她的手臂中……“咱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壹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俺的对面传来。
俺心一惊,抬眼看他她,小镜子滑落水中。
果然,是他她在和俺谈话。
他她的一只手奇怪地插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她就从衣兜里拿出他她的手,“您看,俺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俺看见他她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哪是一把钝拙的锯齿。
他她神情凄苦地说,“俺年轻时间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哪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每当初俺写给您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俺愿成为您的左腿,与您的右腿并步前行’,哪时您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每当您真的失去了您的左腿的时间时候,俺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俺从惊惧中缓过神来,俺说,“这没什么,年轻时间时候,咱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咱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每当观察者总比充每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俺不是要说这个,俺只是在说俺的手。”
“您的手没什么疑问。”
“有。难道您看不见吗?您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她的大手猛地伸向俺的脸孔。
俺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您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她安详地看着俺,他她温热的手正被俺死死攥在手中。
俺喘息着推开他她的手,俺说,“咱们走吧,俺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俺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俺的左腿又起始开端了哪种深深的隐隐的疼,俺感觉俺的左腿正盘压在俺的右腿之上,形成壹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俺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俺的左腿,可是哪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俺只好用力攥住俺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俺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俺拿起来一看,哪是一本叫作《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俺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俺掀开哪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她画的。俺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逼真地存有对哪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致……“怎么样,咱们玩得不错吧。”他她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俺迅速把哪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俺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她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俺,“怎么会呢?一定又是您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俺搂在他她的怀中。俺再壹次听到他她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俺有气无力地说,“您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咱们的性交一致,只不过是把真正的疑问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您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咱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她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她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
咱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
他她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www,ajml,cn)埋在膝上。
他她终于抽泣起来,用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俺的腿疼,左腿疼,一样没有停止过。”
哪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俺听到哪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
俺和他她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咱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哪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咱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咱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咱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咱们死去的梦想和热爱上边。
咱们都知道哪是俺的左腿来找咱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咱们的房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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