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时光与牢笼

　　一飞翔的外婆

　　水水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夜晚的静谧怀想，思绪涌动，内心爬满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水水所从事的最经常最习惯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该想的都想过了；不该想的也想过了。

　　岁月是一只鸟，它飞翔的痕迹把水水往日的和来日的哪些单薄抑或厚满的日子串起来，水水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哪条岁月流动的弧线，在哪条黯淡又辉煌的弧线的始末之间，水水仿佛像流水一致流。

　　水水在想有关外婆的事情……

　　外婆去世后，全家老小乱了起来。外婆已经很老了，八十有余，满身的风烛残年已不再哪么看重生离死别。她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哪种思三想四、牵东挂西的精神活动。老实说，她的去世不管对她本人还是对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一种解脱。去世前，外婆在床上吃拉哭乐，还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几十年的旧人。有时，水水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哑着没声的嗓子大叫一声：“窗台上卧着一只老虎，快把它赶跑!”哪咝咝的声音像丝绸店里售货员小姐的扯布声。于是，二舅舅或家人赶忙走到窗前，拿着手里正攥的报纸轰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后学一声虎啸以表示老虎仓皇而逃，结束这场战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邻早已厌倦了这所有。

　　水水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医院里的情景。外婆睁大木呆呆的眼睛(哪曾经是一双断文识字，通晓四书五经的眼睛；曾经顾盼流连，满盛一潭春水的调过情的眼睛)，脑袋像风干的核桃(哪里曾经是一张娇艳妩媚像寂夜里跳跃的烛光一致照亮男人心房的脸颊)，干枯的灰白头发野草一般滋生在枕头上蓬向不同的方向盘(哪曾经是一帘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荡漾在风中)，干瘪的身子淹没在覆盖过无数个死去的人之后又拆洗过的被子下边(哪身子曾经是一株绽满花朵的榕树在晨风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抽空血肉的Rx房从被子一角裸露出来，斜垂着如一只倒空的奶瓶(哪曾经是跳跃的鸟儿在胸前饱满地舞蹈)，外婆的腿间甚至像失禁的婴儿一致夹着厚厚的尿布(哪曾经是穿着粉红色内裤，诞生过水水的前辈们的出生地)。

　　外婆的“内心景象”已无法描述，水水相信哪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感与思想。哪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在阳光明媚的午日，水水外婆哪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艳丽的彩灯从她眼前鱼贯而过。她一声叠一声狂怒地高喊：“关灯，关灯!俺要睡!”

　　水水目睹了衰老的残酷。人们想像中的衰老永久是诗化的，死亡以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恶的。水水甚至希望外婆哪生命之灯早一刻熄灭，让她的灵魂早一刻安息。

　　水水的外婆终于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邻又像失去珍宝一般哭嚎一番。毕竟是壹个人一生的结束和收场，毕竟是壹个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火化后第二日，水水母亲一夜无眠，倒不是伤心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长腿的大花蚊子在这冷秋的深夜，在水水母亲的耳畔整整嘶鸣了一宿，驱之不去，逐之无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声弥漫长夜。

　　水水母亲想，水水外婆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变成了一只大花蚊子来倾诉。于是，水水母亲就争取想水水的外婆到底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水水的男人在家里的阳台上抓到一只美丽的信鸽，哪信鸽怎么轰也不走，水水男人就把信鸽捧在手上喂它水喝，喂它食吃。水水男人说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变成了鸽子?

　　于是，全家在水水的外婆后事完毕之后又乱作一团，举家发动脑筋，想老人到底依靠什么。终于，还是水水的母亲最疼爱外婆，想起来老人去世后嘴里的假牙没有装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东西和谈话，她的嘴只是用来喘气，所以用不着牙。现在，老人到了阴间，是不是在向家里讨要哪副假牙?这时，全家才猛然臆想到哪假牙遗忘在抽屉里了，没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烧掉。臆想到这里举家上下一齐内疚。

　　水水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有个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阉割下来的阳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她哪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贫穷的太监的亲属也不会遗忘这件事。其说法是：这辈子虽已六根不全，来世还能变成个整身子。

　　水水对家人说，没关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纸包好，投到火炉里烧掉，外婆准能在她现在的住处收到牙齿，完了她的身。

　　水水和母亲又寄了纸钱给外婆。水水出手一向大方，她在哪一堆纸钱上写了很大的数字。然后水水和母亲把纸钱烧掉。很快，外婆又托梦给水水的母亲，说汇款是收到了，就是钱数太可观，她活着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可是，钱太多了，她哪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水水的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臆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水水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水水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水水的母亲还说，一会儿就能回家睡眠了。

　　水水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感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壹次死了。

　　水水的心脏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以前心里流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可是哪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肉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交叉道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哪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家庭生活状态、欲望、情感、痛苦正从哪疮孔之间流失殆尽，并且永久不再返回。哪尸骸双颊扁塌，颜色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水水从来都把死亡每当作壹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心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她们自个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少些急躁的心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精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水水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壹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水水知道清明节到来的时间时候，外婆将历练第三次死亡；水水知道下壹个清明节和下下壹个清明节到来的时间时候，外婆将历练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外婆要历练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累。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壹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所有，带给水水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水水只想冲着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个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水水让哪透明得让人身心放松酥软的液体，热热地流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哪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水水听到壹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吟：“谁能——与俺——同醉——六五三││二—│”

　　卧房里只有水水壹个人，水水的男人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哪声音只能出自自个。歌子的后半句她遗忘了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水水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水水很清楚这个地球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水水一边哼哼一边流下泪来，可是这也同样不是由于水水哪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水水坚信相信会流泪的眼睛是拥有生命的眼睛，永久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悲伤与欢乐的年纪，水水只是纵容自个的泪水像时光一致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浑身清爽。

　　水水说：“咱们睡吧。”

　　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心里说一声：外婆安息!

　　然后她平静地无声地哭了。

　　这是水水面对生死离别以及无法逆转的所有的选择。

　　水水的笑不再年轻。

　　二又壹次初夜同床

　　就在冷秋里哪只与外婆有关的长脚大花蚊子在水水母亲的耳畔长鸣之夜，水水完成了壹个女子和壹个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壹次交合。

　　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哪个夜晚，水水和男人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叹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致流，往事如过眼云烟。

　　水水在经过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离异后的二十八岁芳龄上，终于再壹次果敢地向前迈了一步，作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选择。而这时水水已经完全冷下一条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作任何属于她这个年纪正应该作的梦。水水看透了浪漫这东西通常总是以和另外壹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距离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心理成熟起来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心里刻出的沧桑。

　　水水想起第壹次结婚时她二十二岁，天真纯净，男人是壹个欧美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水水嫁给了情感。男人出国后，天各一方，日东月西，先是鸿雁传情，尔后渐渐变成热烈而空洞的贺卡，再渐渐就没了声息。

　　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给了金钱。水水以前把家庭生活状态中的种种困境归咎为金钱的匮乏。后来她看透了有钱人和没钱人一致忧愁和烦恼。

　　第三任男人是罗伯斯，水水嫁给了美国护照。金钱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于水深火热之中，哪么罗伯斯会带给水水壹个崭新的地球。后来，水水又看透了全地球都一致，不管在哪儿，没有哪儿是天堂。西方人一致空虚孤独，西方人一致小心眼儿患得患失，一致冷漠麻木……水水不再作任何选择。

　　三次婚姻水水一无所获，可是也能说获得了全地球最要紧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生命。这是许许多多的人用活了整个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水水觉得家庭生活状态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时间是完全能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能把一辈子的内容过完。

　　水水心理上的时间从来与物理上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刻度。

　　水水和男人躺到床上后，打开电视。水水的母亲还没有从外婆的医院赶回来。水水便和男人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荧屏上的影子晃来晃去。电视机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断发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声响。

　　水水男人说：“这么吵不如关掉它。”

　　水水的男人比她小四岁，身材瘦瘦的，面庞俊秀，一脸纯真。干起洗碗烧菜、搬运重物这些活儿，一丝不苟，依靠不要求时间，对于这些家务操作他她会作得滴水不漏，无一差错。每每当这时，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温暖，她从后边抱住男人的腰，感到年轻的男人宛若壹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挺拔的将军，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对此向往已久，找个本分安稳的年轻男子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平庸些放松些。家庭生活状态的意义已所剩无几，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无可奈何地一任自个的本质与自身脱离散尽，所有欢悦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满。然而家，毕竟是全地球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的最终的城堡啊。懂得了丢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水水反过头来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这命名为平庸精神之光)，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某种深藏得连她自个也不易察觉的失落。

　　水水的男人是个天性善良得几乎失去所有力量的男小孩子，在世道上许许多多复杂而有难度的事情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无能为力。这会儿，他她脱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弯上极有耐力的优美的肌肉线条便呈现出来。水水叹声说：“哪肌肉里边的力量哪里去了呢?”水水男人便说：“在心爱的人面前，肌肉里的力量就变成了水。”天呐!水水叹一声。她想说，哪就别把俺每当作什么心爱不心爱的女人吧，只每当作您想作些什么然后就分手的哪种女人。水水必须没有这样说，她的自尊心顶多使她说出：“俺盼望您的力量能够与您展示的肌肉名副其实起来，在对待俺和对待这个地球的时间时候。俺盼望俺的男人所向披靡。”

　　对话到此，两个人都感到压抑。水水知道男人是有强烈进取精神的——每壹次大大小小的过失与挫败难道他她没有使出吃奶的劲吗?水水便不再说，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水水和男人在床上等待母亲回来等待得有些无聊，电视机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侧过头望望床头小柜上的各种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对男人说：“咱们吃点吃的吧，一会儿再刷壹次牙。”男人的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顿一会儿，内心无比满足。他她越过水水的身体，从柜上拿起一块包有金色糖纸的巧克力。这些年来，水水家不管对多么高级豪华的糖块都不再有兴趣，家里偶有糖块，也不过是各人差强人意的礼物。经常常常是放着放着，软了，然后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男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拣水水不吃的东西吃。每每这时，水水心里便涌起对男人的心疼与怜爱。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体贴的男人。

　　水水的男人剥开金色糖纸，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里。哪是壹个英俊而光华的嘴唇，壹个值得信赖而略显笨拙的嘴唇，壹个出于羞涩而争取掩饰欲望的嘴唇。水水男人的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仿佛在吮吸水水的嘴唇哪样专注，不留神手里的糖纸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她翻身下床来，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两条纤秀而结实的腿，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丽。他她弯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纸捡起来扔到纸筐里，笑了，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线，像冬日里一只吃饱了青草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的绵羊。水水的男人用脚踏踏地毯，然后又换另一只脚踏踏，“真柔软。”他她又笑了，宛若壹个淘气的男小孩子。水水也冲男人笑了笑，心里既温馨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落。

　　水水建议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间中。水水喜欢在这样宁静安详的黑夜，让房间里流溢着黯黑的彩光，哪彩光飘忽不定，左闪右烁，她依偎在男人的身畔低低絮语。

　　水水的男人仍然建议干脆把电视熄灭。他她喜欢把面孔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黑暗是无限，黑暗是纯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娱一致没有负担，黑暗给人以摒弃精神活动的物质勇气。他她便能整整壹个夜晚全都紧紧地抱住水水，让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都贴在一起。他她必须没有这样说，他她只是强调电视里闪烁晃动的彩光使眼睛发酸。水水知道男人永久不会哪样说。

　　水水和男人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卫生间洗漱。男人在卫生间的时间时候，时间在这里出现了壹次空白……水水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乱想，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的夜晚里，内心爬满真实与虚构的东西，她望着滴嗒行进的壁钟，想起关于外婆的事情，想着岁月是一只鸟，想像天空中飞翔的外婆……正在这时，水水的母亲从医院里打来了哪个外婆去世的电话。

　　水水和男人重新上床，熄了门厅的灯，也熄了电视，房间里一时阒寂无声。水水的男人在一边翻了几个身，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没有。水水知道要是男人没呼吸声就说明表明他她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便把手伸进男人的被子，放在他她的胸口上。男人动了动身子，全身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把水水拉进自个的被子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水水感到男人的身体滚烫，他她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水水的身体上，她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韧，皮肤上所有的毛细管全部像嘴一致张开，尽情呼吸着男人的滚热。他她们的身体镶嵌在一起。他她捧着水水的Rx房吸吮，哪吮法犹如吮吸一只熟透的北方柿子，它饱满、柔软，百合花的颜色，他她小孩子一般把它的汁液酣畅淋漓地吸进腹中。

　　正每当水水渴望着与男人更深地融合起来，水水的男人“唉呀”一声，宣布结束了这所有。水水知道又完了，便重重叹了口气。有好几次了，水水就怕听“唉呀”。每次“唉呀”之后，水水都说没关系，再来会好。多年的心理训练与心理经验，水水知道，对于某种善良得连情感都无法施展暴力的男人或女人，哪种面对地球的种种困境与障碍总是无能为力的柔弱的心灵，您越是指责他她(她)要求他她(她)，他她(她)就越是不自信，就越是失败。所以，水水总是温温存存说一声：没关系没关系。同时，水水坚信相信，只有每当人们把自身从神化的情感中充分拯救出来，性爱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爱抑或仰慕于某些人来讲是性行为的牢笼。

　　这壹次，水水终于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娇好。她低低地骂了声：笨蛋!

　　水水以为男人会为这句话感到羞辱和伤害而无法入睡。可是，水水的话音刚刚落到地上，她就听到了身旁的均匀、疲倦的呼吸声。

　　水水独自躺着生气，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您睡着俺却醒着!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安定。水水故意把声音弄得哗哗响。男人睁开眼，说：“还没有睡着吗?”水水抓住他她清醒的时机，大声说(哪声音之大近似一种无理，简直是向整个黑夜宣布)：“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水水刚刚说完，男人均匀的气息再壹次升起。水水吃了安定，又气鼓鼓地壹个人躺下，脑子里弥漫着纷乱的事情，男人、外婆以及单位里熟人的面孔迅速而有秩序地剪辑串连，贯通流动。渐渐地药性发作起来，水水的思绪失去了完整性，并且模糊起来，慢慢地她就放松睡着了。水水很快作起梦来……时间在这里又壹次出现了空白……她在梦境里激烈而充满智谋地忙碌了壹个小时，也许是四十分钟，就被男人惊醒了，水水的男人一反常态雄气勃发地扑上来，急急切切甚至含着一种愤怒地说：“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知道，男人即使在刚才均匀的鼾声里也被水水的话激怒了。水水的男人怀着对以往的不完美的达成成功或者叫不彻底的失败的仇恨心理，把事情作得无比狂热，无比持久。天空响起邈远的圣音，哪是向着人类的永恒欲望投降的声音。他她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慌乱地为激情寻找出道。他她的器官灵敏得像一只艺术家的手指，准确而有力度地弹在女人最中心的音符上，然后是一片浑厚宏伟的和弦。水水不住地在他她的耳边低语：“您真是棒极了。”他她把身体稍稍脱离开她，说：“爱俺不爱?”水水把一条腿翘起来盘紧男人的后腰：“您可真会趁火打劫啊!”

　　水水的男人重新贴紧她，充满了骄傲，仿佛他她不是和老婆在作爱，而是攻占了最尖端最想占领的一座碉堡；仿佛碉堡里有着壹个加强连的随军女郎，他她足足用了占有壹个加强连哪么多个女郎的力量。

　　清早醒来，水水的男人温存体贴地叠被，水水呆呆地望着窗外。深秋的早晨，天空格外悲凉，瓦蓝色的空气滞重起来，光秃秃的树木枝干绝望地在楼群之间的空旷地带舞蹈，似乎谁也无法帮助它们，众多紧闭的窗子望着它们在即将降临的料峭的寒冷里挣扎却无能为力。有一棵脱去绿衣的瘦树生长在碎石嶙峋的夹缝里，水水想像自个几年来很像哪棵树，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争取生存，寻求出道，水水注意到哪棵树的天空正像她的梦想和热爱一致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倾塌下来的断垣完全地切断封死了。水水想，失去天空的树最好的出道就是遗忘天空。

　　她坐在床上久久地凝望窗外的地球，她望到天宇的无际与时间的绵长；望到无数颗孤独的头颅高昂在智者们虚撑着的肩膀之上，四下找寻依托；望到每一颗独自行走的心灵，正在这冷秋里清晨的街上无助地梦想和热爱……这时，窗下壹个女孩正款款地朝着水水的窗子这边走来，脆脆的鞋跟敲在碎石道面上，一步一步把这个还未完全醒透的秋日的早晨踏得清晰起来。

　　水水已经看到她的棉绒衫了；

　　水水已经看到她胸前的花花绿绿的色彩了；

　　水水已经看到哪色彩所拼写的名字了；——

　　胸前：Iamavirgin

　　(俺是处女)

　　哪女子嗒嗒嗒地走过去。水水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并且极认真地分辨她后背的色彩拼写的文字——后背：That'sthinginthepast

　　(哪是过去的事了)

　　水水的目光被哪背影拉得很远很长。

　　正在这时，水水和男人在阳台上抓到哪只与外婆有关的美丽的鸽子。水水望望一脸纯真的年轻男人，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的目光走完地球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目光不再年轻。

　　三俺是壹个小对钩呢还是壹个人

　　几年来，水水一样作着与文字与精神有关的上班。她在许多个城市留下足印，在许多个报社每当过记者和专栏撰稿人，而她在每壹个城市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一年。她不停地奔波，不停地从失望和绝望中梦幻出新的希望去奔赴，落得身心疲惫，形销体损殚精竭虑。每壹次之后水水都狠狠地发誓要冷下一条心，摆脱哪种用泛着酸气的文字虚伪地营构自个与地球的毛病!她认定哪种文字的自欺又欺人，无非是每当众抒情与思想。尤其使她感到弥天大谎的巨大骗局是哪些从小至今把她的头脑填充得满满的古今中外的关于情感的所有文学和理论。

　　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水水总是把自个关闭在房间里，她总是先把两只单沙发对放起来，把自个的身体近乎仰躺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仿佛是躲进壹个自制的城堡。然而，水水内心的躁动与盈满，使她的这种静静的姿态只保持了三分钟，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阳光被脚步从地毯上踏起，水水在尘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里像一只困兽。这困境是水水自个给予自个的，书桌上苍白的厚厚的稿纸像一只无边的大血库，永久等待着水水用血液去涂抹去填充。水水感到自个的身体绽满“窗口”，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光辉全被理念调动起来，从哪“窗口”飞翔出去落到纸页上，而水水自身的生命却像秋日里悲凉的落叶倾洒在土地上一无生息。每当夜阑人静之时，满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银银的炭火罩在水水的头顶，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涌来压迫、榨取水水的思想。俺在干什么?俺是刽子手!水水总是想。

　　可是，什么事习以为常便真起来，作多了连自个对哪堆真诚的文字都动容感慨起来。水水极力使自个够得上哪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哪文字的制造者，又是哪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旧在报社里作着与文字有关的上班。

　　这样的壹个清晨，在水水的外婆去世后第壹个到来的哪个清晨，水水早早地就到单位去请假。

　　上楼的时间时候，水水臆想到苦涩的冬天就要降临了。她的皮鞋在楼梯上的蹋蹋声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两个月前的一天。

　　哪天，她一进报社大门，就遇到了记者部的部长老史，老史铁着脸孔没表情，水水几次冲他她笑，老史仍是死水一潭，她不知怎样才好，默默地看着自个的脚一步步走上楼梯，没出声。老史天生具有一种每当领导的素质，比如，他她从来不和部下们打成一片，过从甚密，他她认为与部下关系密切，就会丧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朋友们哥们兄弟叫着，谁有什么差错，自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她认定地球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险的人，因为所以他她掌握您的秘密最多。水水曾多次试图讨老史欢心。比如，有壹次她发现老史的左眼镜腿坏了，水水回到家就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万能胶水。水水男人问干什么用，水水说咱们部长的左眼镜腿坏了。没过两天，水水回到家又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男人问干什么用，水水说咱们部长的右眼镜腿又坏了。几个月来，水水的争取换来的仍是老史哪不管水水多么温情的微笑也无法穿透的铁板面孔。

　　水水站在楼梯上刚刚降临的清晨里沉思了一会儿，她看到黎明的气息已在楼道里一步一步伸展开来。水水暗暗发誓，每当今见到老史包括向他她请假的时间时候，自个一定也板起面孔没一丝笑容。这个地球谁是谁孙子呢?!

　　于是，水水铁起面孔，保持着状态。可是，一样到办公室门口也没碰到老史。水水的表情扑了空，有点失落。

　　她打开门，发现自个来得太早了，不仅老史没有来，部里壹个人也没有，只有横七竖八零乱躺着的办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

　　水水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写个字条。写完了，又觉得不太满意，便撕了攥成一团投进废纸筐，准备重写。水水回身之际一眼瞟到墙上挂着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满是壹个个小对钩，壹个对钩能得到二元钱的误餐补助。疑问是这壹个小对钩的获得之难。每日部里早晨八点和下午五点各统计壹次，要您全都坐办公室里，比如您喝茶、睡眠、会朋友，哪么您便获得壹个小对钩。部里很多人对此提出意见，说报社的上班性质不适于这样，可是考勤表仍然顽固地坚持下来。水水几次都想把它撕了。

　　水水走过去，看着自个零零星星的几个小对钩。她屈指算了算，这个月部里属自个发的稿子最多，跑的点最勤，小对钩却最少。水水回身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又推开屋门朝外边楼道了望了一下，然后壹个箭步蹿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团也丢进废纸篓。停了一会儿，又弯身把它捡出来，匆匆忙忙跑到厕所扔进马桶，哗一下冲了，然后准备快速离开报社。

　　这时，水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堵在胸口，没有表达尽致。于是，她拿出兜里的粗粗的碳水笔，用食指与中指夹着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上：

　　俺不是壹个小对钩而是壹个人

　　俺不是一只小按钉，被

　　按在哪儿就乖乖地钉住

　　写完了，水水把碳水笔收起来。转身之际，水水觉得还有话要写，于是她又掏出笔用左手写上：

　　为什么总是咱们去看官人的脸色

　　为什么不让官人也看看咱们脸色

　　这时，楼道里有了脚步声。水水知道上班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她待哪脚步声刚一消失，立刻窜出厕所，轻轻快快跑下楼，镇定地走出大门。水水极目四顾，整个过程没有撞到壹个人。

　　水水向着外婆故去的哪家医院奔去，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在雪白的阳光下，早晨的街伸着懒腰苏醒过来。

　　正在这时，水水被年轻的男人急切的呼唤所惊醒，“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她发现自个并不在街上，她的周围是无言的漫漫黑夜，极黯淡的一点点光线从壹个缝隙射进来，这说明水水正在壹个有围壁的地方。她想起来，哪是家里的墙壁。水水的肢体上也并没有覆盖一层雪白的阳光，她的身上覆盖着男人的秀美而英俊的身体。

　　每当清晨真的到来时，水水坐在床上想起了午夜时分报社里厕所的墙壁，哪儿，什么也不会有，所有应该是虚构的。她用怀疑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同榻而眠的男人的脸颊，回想着男人夜间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水水望了望窗外摇来荡去的枯树，树枝上没有一片绿叶在歌唱，春天还遥远。她又望见壹个拥有着清清脆脆的皮鞋声和胸前背后写着俺是处女哪是过去的事了的女孩从黎明里穿过。然后，窗外只剩下一片空洞而荒漠的初冬景象。枯树、房屋、电线架以及环绕在楼群周围的倒塌了半截的残垣，所有所有拥有过崭新生命的东西，都将被日积月累的时光消损、毁坏与湮没。荣光与圣洁都将属于历史。

　　水水起身从床上(www,ajml,cn)下来，拨响办公室的电话，她讨好地向老史请假。水水看见自个毕恭毕敬谦卑顺从的声音像一股甘甜的蓝色水柱，沿电话线流进老史的刀枪不入的耳朵。

　　水水对自个的行为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在度过了以往无数个不安而冲动的早晨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早晨不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