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

　　一

　　俺和九月沉浸在一起，互相成为对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门。哪是一扇永久无法打开的怪门或死门。咱们紧密纠缠住无法喘息，不知怎么办。

　　空洞的窗子却永久被各种各样过道的敲击人叩响，特别是在懒洋洋的春天，小公猫们的爪痕留在俺的玻璃窗上，像巨大透明的雨球，鬼鬼祟祟，寻找溜进房间的缝隙。俺总是躲在关闭的窗子里，如一条离群索居的孤鱼，小公猫们闻见鱼腥味，便伺机行事。外边，乌云在摇晃，枯树在歌唱，这地球上的风景和传说无非就是这样。

　　俺要告诉您的是九月。九月既不是壹个俺生命里不同寻常的时间，也不是某一位在俺的玻璃窗上留下爪痕的神秘莫测的人物。俺只能告诉您，九月是俺这一生中壹个奇奇怪怪的看不见的门。只有这壹个门俺无法去碰，即使在梦中无意碰到，俺也会感到要死掉。

　　九月的父亲(“父亲”在此为象征词，正像有人称祖国为母亲一致)，在俺的冥想中是夏季里暴君一致的台风，专断地掀倒所有，狂躁无拦；俺的父亲，壹个有着尼采似的羸弱身体与躁动不安的男人，在俺母亲离开他她的哪壹个浓郁的九月里的一天，他她的壹个无与伦比的耳光打在俺十六岁的嫩豆芽一般的脸颊上，他她把俺连根拔起，跌落到两三米之外的高台阶下边去。鲜血和无数朵迸射的金花在俺紧闭的眼帘外边弥漫绵延，透过这永久无法弥合的两三米的黑暗而狰狞的空间，晕厥中，家像鸟笼在半空摇晃，男人像树在心里摇晃。俺模糊看到俺父亲被哪个年代纷乱的人群捆绑着剃成的十字阴阳头，渐渐膨胀成中国的弯弯扭扭的城墙，他她哪怪笑般的长啸，凝固成夜幕里永久洗不掉的阴影。这阴影是俺生命中无法穿透的男人的石墙。

　　俺的父亲，他她疯了。在茫茫黑夜的红彤彤背景里。

　　耳光，这算不上遭遇的遭遇，使俺和九月走到壹个传说里，使俺在这个如同堆积垃圾一致堆积情感的地球上成为异类和叛逆。俺只与属于内心的九月互为倾述者，分不清咱们谁是谁。也许是俺的潜臆想到拒绝分清楚。这个地球恐怕难以找到比俺左胸口上哪个悸动的东西更复杂混乱更难以拆解剖析的零件了。

　　九月，辣椒一般炽红的太阳把沥青道面灼成软软的棉花地，踏在上面像踩着重重心事，提不起精神。哪男人，哪个半裸着淡棕色光滑脊背的有如俺父亲一致年纪的男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使俺晕眩的阳光，俺的恐惧光芒的眼睛被刺得淌着肮脏的泪水。他她用一辆三轮车拉着俺简单的行李，也拖着俺哪小母狗一致瘦骨伶仃的十六岁的身体，把俺从哪壹个光辉灿烂的耳光下面死人一致提起来，咱们走向壹个去处，壹个熟悉俺的传说的读者已经熟悉的处所——城南哪一座幽僻诡秘的已经废弃了的尼姑庵。

　　咱们背朝青石大道，经过一大片盘根错节的放着绿荧荧鬼光的枯树林，一大片呈赭红色的怪石堆，又经过一座坡度很陡的破旧木桥，拐进哪条半截细肠子似的胡同，胡同尽头是壹个解不开的死扣，永久走不通。这是一条俺生命里致命的岔道。

　　俺裹在九月的绿雾里掩目沉思，哪浓郁古怪的老树们半掩的庵庙庭院，总是细雨纷纷，水珠在屋檐滴滴垂挂。锈红色的地面上浮一层黯绿，树顶飘出薄薄淡淡的青烟。俺把自个重新诱回到早年这个传说中去。俺始终重复又重复地迷恋于在这种危险中穿梭迷失。

　　……

　　父亲们

　　您挡住了俺

　　您的背影挡住了您，即使

　　在您蛛网般的思维里早已布满

　　坍塌了所有声音的遗忘，即使

　　俺已一百次长大成人

　　俺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

　　您哪阴影

　　您要俺仰起多少次毁掉了的头颅

　　才能真正看见男人

　　您要俺抬起多少次失去窗棂的目光

　　才能望见有绿树的苍空

　　您要俺走出多少无道可走的道程

　　才能迈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鲜血淋漓的脚步

　　……

　　二

　　俺的这种沉迷危险与恐怖的爱好，始于哪个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在九月里。

　　哪个半裸着脊背有着俺父亲一般年纪的男子，对于清纯少女有一种无法自拔的沉醉癖。他她的身边总有一群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未成年的小姑娘，俺淹没在这群乳糖味的少女之中，不美色的俺退缩在她们的美色身后。俺的无端的忧戚像一株早熟的小桦树，在心里疯长，这一种成长彻底湮灭了俺身上在哪个年纪所应该拥有的灿烂。这男人他她把俺从哪一巴掌连根击垮的台阶底下拾到这群小女伴之中，他她把俺每当作一条鳗鱼撒在她们嫩嫩的歌声里，让俺学会其他她小姑娘的娇嗔与天真。

　　等哪些刚刚发育的翘翘的小Rx房们和着她们鲜艳的活力以及能够勾起这男人滂沱性欲的小姑娘们刚一离开，他她便把俺像噩梦一致揽在他她隐隐作痛的心口窝上。他她哪富于探险的大手滚烫地在俺冰凉的瘦脊背上爬来爬去，笨手笨脚地在俺的小腿上滑个没完。有时他她狂乱地在俺身体上胡来一通，仍然无法排遣他她糟糕透顶的绝望。于是他她便耐下心来一根一根清点俺身上的骨头，以镇定他她哪压不住的欲望。

　　“俺的小羊羔，您要长大啊。”他她的眼睛有如一双面临刀杀的最温情的老山羊的眼睛，湿湿地浸着水光，肢体瘫软成一堆绝望的残骸，死死揽住俺的肢体——壹个黑色的噩梦，担心着被他人或俺自个的长大成人而劫持抢走。

　　“长大作什么?”俺说。

　　“长大了，俺好要您。”

　　俺浑身倦怠，头晕恶心。他她抱着俺时俺总是这样，要吐的感觉。可是不是因为所以激动。

　　“可是，您有老婆啊。”

　　“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他她说。

　　“为什么?”

　　“长大了您就会懂。”

　　“您不和您的女人睡眠吗?”

　　“咱们每日都睡。可是这不是忠诚，它只属于肉体。俺的全部忠诚都归属于您。”

　　俺听不懂他她的话。俺说：“假如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哪么往后您要了俺，俺就成了寡妇。俺不要每当寡妇。”

　　他她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俺的小羊，您哪儿来的这种思辨能力!”

　　他她说过许多俺听不大懂的话。有壹次，在壹个阴雨的午后，他她睁大他她哪双温柔如梦又阴郁沉重的眸子，久久凝视俺。他她总是穿黑颜色衣服，仿佛在心里永久祭奠着一位忘不掉的亡者。他她说，他她是为自个哀悼。然而，俺看到的却是罪恶的颜色。

　　哪时间时候俺喜爱读书，终日沉醉书中。他她告诉俺，子宫其实就是一座图书馆，不同的女人装不同的书。他她说，俺的图书馆天生是为他她一人阅读的，他她要作这一座图书馆不厌其烦的惟一读者及永不退休的馆长。现在，他她将耐心等待这图书馆，并准备着为之殉身。

　　立刻，“图书馆”在俺心里就有了它词意本身之外的引申意。

　　有一天，俺无事可作，穷极无聊，于是忽发奇想，打算尝试一下吃安眠药的感觉。俺的父亲总是服用这个，以镇定他她哪耽于兴奋和激烈的大脑。俺不知道俺产生这个欲望或好奇心的念头缘于什么，可是是俺对于这种药的危险略有所知。俺从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九粒安定片在手心里，然后一仰脖就全都吞咽下去。

　　俺吃九粒安定，并不是出于俺知道这九片药会怎样或不会怎样。其实上，这只是出于俺对单数这一数种的热爱，和对于偶数这一数种的厌恶。俺的心理莫名其妙又坚定不移地排斥偶数。而“九”是个位数里最大的单数。

　　必须，也不能安全排除潜臆想到里哪种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关于死亡的胡思乱想，可是哪是不确定的，模糊并且自个也不知道的。

　　不知睡了多久，俺醒过来的时间时候，发现他她在用力摇晃俺的肩。

　　俺稀里糊涂，说，您干嘛?打俺?

　　他她说。您这令人头痛的小混蛋，您知道您在干什么!您吃了多少?

　　俺告诉他她，俺吃了九片。俺觉得很好。

　　他她一把把俺从床上提起来，像顺手捡起一件睡衣哪么轻便。他她命令俺和他她到庭院里去跑步。哪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遍地乖僻荒芜的旺草和阴森凄凉的老树。

　　正是夏季里闷热的黄昏，西边天际血红的夕阳躲在朽败高大的庵堂身后。俺不看透他她为什么这种时间时候要俺和他她跑步。吃过安定后的骨头是瘫软而松懈的，俺懒懒散散，东倒西歪，纽扣潦草歪错地系着，衣裤不整。俺说俺浑身没劲儿不舒服，俺要回到俺的床上去睡眠。

　　他她却独断地连拉带拖让俺跟着他她转圈慢跑，他她一边跑一边生气地骂俺。后来，俺终于清醒到能够产生愤怒之情了，俺冲他她大叫：您不喜欢俺，干嘛不躲开俺!还非缠住俺跟您一起玩儿?请您远远地离开俺!

　　俺冲他她大叫的时间时候，恨不得让哪些从俺嘴里射出来的词句全都变成一把把小刀子。

　　三

　　俺又回俺哪个高台阶上面的家去了。

　　正是九月燠热窒息的夜晚，俺犹犹豫豫、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里。哪灰石阶在俺心里高耸得有如一座孤山，危险得如一只男人的庞大xxxx。俺沿它的脊背攀缘，想走进俺哪凋谢枯萎又富丽堂皇的家。

　　俺的父亲高高站立在灯光黯然的大木门前，哪木门框黑洞洞散发着幽光。白皑皑的雪人般冷漠的父亲嵌在木门框正中，正好是一张凝固不动的遗像。只有一只飞来飞去刺耳尖叫的大蚊子的嘶鸣，把这废墟残骸般的“镜框”和它后面的哪个家映衬得活起来。在这炎热的夜晚，俺父亲白雪一致漠然的神情，把这座俺在此出生的童年的已废弃的家，照射得白光闪闪，犹如一座精神病院。

　　俺告诉他她，俺从很远的哪个城南废弃了的尼姑庵的住所特地赶来，俺是来为他她干活的，俺来清理垃圾和收拾房间，顺便来取俺这个月的家庭生活状态费。他她站立在门口威严得一动不动，好似没听见俺的话。

　　俺用不着说第二遍，俺的父亲拥有着全人类最敏锐的思维，他她的耳朵从来应该是一只猎犬，地球上没有任何壹个声音能从他她的耳畔不翼而飞。

　　他她的神情告诉俺，俺来得不是时间时候。

　　在他她面前，俺永久来得不是时间时候，从俺的出生算起，俺的出生夺走了俺母亲的全部爱心。

　　俺父亲说，家里正有个人，壹个俺不认识的女人。

　　俺说，俺不妨碍您们，俺只是来打扫房间。

　　俺父亲说，她病了，她在流血，不能打扰。

　　俺说，俺不打扰她。

　　俺摇摇晃晃弯身从俺父亲的臂下走进哪个家，哪个阴风瑟瑟、门廊阔绰的房间。由于光线极暗，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走了形，鬼鬼祟祟低声轻叹地向俺狞笑，俺觉得自个正置身于一场梦幻。俺在尘土中抹来抹去，眼睛睁大得像个侦探(一种来自于无法自控的警觉力量)。

　　俺总是听到俺父亲用他她哪无坚不摧的会写书的手指关节叩击他她的书桌声，看到重重的尘埃像在滂沱大雨里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从他她的书桌上滚落。俺猛然转过头，发现俺父亲其实并没有在身后。一声紧似一声的叩击木桌声以及尘土们像花瓣一致掉落的景观，不是由于俺的幻觉，就是由于哪幕情节经过无数次重复，已经被这鬼气森森的房间里的光或物的什么“场”所吸收、再现。俺不知道。

　　俺忙这忙哪，只在外间的书房里穿梭，俺不敢踏进里边的卧房。可是俺还是在通往卧房的过道拐角处的壹个缝孔中看到了里边的一部分景象：

　　壹个幽灵似的苍白透顶的年轻女人斜靠在床榻的被垛上，她闭着眼睛，一头惊人的浓得发绿的黑长发顺着她光洁的面颊和硕大性感的嘴唇盘旋而下，像一条柔和如水的黑蛇缠绕在她完好无损的肢体上。她的领口开得极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层在胸前一抹，Rx房高耸。俺看不出她哪里在流血，她的体态优雅，完整无缺。她美丽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画册，随时能打开翻阅。她始终没有张开眼，可是是俺却听到了她一两声怪怪的声音，嘶哑得如一只沙锤。

　　缝孔中，俺看不到俺父亲，俺不知道他她此时在镜头画面之外的什么部位。俺只看到哪女人模模糊糊像个梦。

　　这时，里间俺父亲出了声，哪声音极低极微。哪声音使俺战栗发抖，慌乱转身后撤。匆忙中俺感到拐角墙壁上的壹个悬挂物，像一道黑影，顺着俺的脊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哗啦一声滑落到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不用看俺就知道哪是什么。哪是壹个镶嵌在玻璃镜框中的一幅彩画，画面上是一条火红的漫游的水蛇。俺从小就知道这幅画在家里具有相每当高的地位，在父亲眼里它的价值起码高于俺。在俺冥冥的感觉中，它被安置在通往俺父母卧房的过道里，充每当着某种守护神的角色。

　　也许，在俺的天性中，总有一种不自觉地打碎所有神圣之物和捣毁所有至高无上的声音的倾向。可是这只是一种掩埋在心里的倾向而已，俺绝无这种行动。俺的行动从小就远远地躲在俺思想的身后，像个永久迈不出脚步的幼儿或懦夫，步履蹒跚；而俺的思想却在前面疯走。整个人就这么不协调地拧着。

　　在俺父母的婚姻家庭生活状态里，哪个华贵的玻璃镜框无数次地无缘无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壹次每当它像一道雷一致掉地蹦起之时，俺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边，或正从它身边经过，俺永久说不清楚这件事。俺不知命运为何这样编排、伪造俺的错误!可是俺发誓哪不是俺碰坏的，没有壹次是。

　　现在，它又壹次粉身碎骨，确切无疑。

　　这时，俺的父亲风驰电掣般冲将出来，冲俺声嘶力竭地大吼：“滚!您给俺滚!您永久毁掉俺!”

　　他她冲俺吼的是什么，俺每当时全没听到，有一阵时间俺脑子里是空的，俺只是听见一连串的雷轰隆隆炸响。

　　俺惊恐万状，像哪只在大木门处尖声嘶鸣的大蚊子一致夺道飞走。并且，永久地从这种男性声音里逃跑了。

　　四

　　俺的脸上挂着两串热酒一致烫人的泪珠回到俺的住所，哪个九月的弥漫着苦痛的浓绿色的尼姑庵。俺的嘴角挑起一丝邪恶的怪笑，有一种冲动在俺心里蠢蠢欲动，酝酿上升。这念头使俺抑制不住暗暗发笑，可是这种念头到底是缘于对仇恨心理的抵抗，还是对自个也说不清的内疚之感的补偿，俺不清楚。

　　俺径直走进哪有着俺父亲一般年纪的男人的房间，他她的女人正去值夜班。

　　俺把自个每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破烂衣服丢在他她棕黑色的床榻上。哪床单印满假的清水、红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从情诗里飞出去的大鸟站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他她哪松软的床榻皱皱巴巴，犹如波浪，俺深深陷在浪谷里再也不肯起来。

　　他她立刻慌慌张张靠拢过来，脸上划过痛楚的光芒。他她把俺发黑的细如钢条的手指抓到他她的手里抚摸着，小心地试探着问俺怎么了。

　　俺忽然尖叫一声：“您别摸俺，俺会死的!”

　　他她立刻就把俺的手松开，仿佛忽然发现哪段细细的手臂是一截危险的电线。

　　俺哭起来。边哭边笑。一声不响。只有泪水和笑意从嘴角滂沱而下。

　　哪男人犹如挨了重重的一击，整个骨架都心疼得抽缩了一圈，他她把俺像一件贴心小棉袄一致抓起来抱在他她的胸口上。

　　“您要告诉俺小羊您怎么了?”他她乞求着。

　　“与您无关!”俺含着泪水。

　　“俺要帮助您!”

　　“俺不依靠帮助，俺不依靠您们!”俺仍然两眼放绿火尖声高叫。

　　“您为什么跟俺吵，您这自私的小混蛋!”他她用最温柔的语调骂了俺。可是是，还来不及俺反应过来，他她已经又改了嘴，“小羊羔，告诉俺您怎么了，您依靠俺为您作什么?”

　　俺哭出声来，无法谈话。

　　俺的脑子里正在争取掩埋绝望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把所有推向壹个相反的极端。哪个极端在某种意义上是壹个未经世事然而已经破罐破摔了的小女人的刑场，俺渴望在哪个刑场上被这男人宰割，被他她用匕首戳穿——不管哪一种戳穿。

　　终于，俺对他她说：“俺依靠……您要俺!就现在……就这会儿。”

　　他她把俺从他她的怀里推开，一脸惊讶。仿佛在说，您说什么?

　　他她不说什么，只是用他她哪滚烫的大手抹着俺脸颊上好似永久流不完的泪水。他她的手被心里的苦难磨砺得很硬，不断地在俺脸上抹来抹去，使俺觉得脸颊的皮肤很痛很烫。俺厌恶地掰开他她的手。

　　俺说：“您不是一样期待着俺长大，等着要俺吗?俺这会儿长大了，俺要您现在就要俺。您难道还没有听看透吗?”

　　他她摇着头，彻底脱开了俺，向后退着，一样退到身后的墙壁根脚处。

　　俺继续无声地哭，哪男人望着俺不知怎样是好。

　　他她沉默了半天，最终终于平静又平静地说：“小羊，告诉俺一件事，您爱俺吗?‘爱’这个字您懂吗?您这个小混蛋您懂这个字吗?”

　　俺立刻气咻咻一字一顿地说：“俺告诉您吧。这个字俺一生出来就懂，俺无师自通。俺在不认识壹个字的时间时候，就能对这个字解释得比地球上任何一部字典都丰富得多。可是是，俺必须要告诉您，俺不爱任何壹个人，也不爱您!”

　　他她就哪样一动不动靠着墙壁，脸上的颜色变得比墙壁还惨白，一声不响，全身冰凉而绝望地望着俺。

　　他她一流泪俺就莫名其妙地不哭了，而且产生了想笑的理想和愿望。俺变得像个清醒冷静的女法官。俺说：“来吧，俺准备好了。您来吧!”

　　哪男人像没听见一致，没有反应。他她一边流泪一边盯住俺的脸颊、颈子和长长的头发。在他她的眼中，俺的黑锦缎般的头发似乎变成了一块粗糙而肮脏的抹布，他她的眼神也变成了盯住壹个乡下妓女的嫖客的眼神。

　　俺说：“您要还是个男的，您就来吧。就现在。过了这会儿，俺就没情绪了。”

　　他她的目光刀子一致割在俺的脸上。他她变得无比陌生。俺从来不认识这个流泪的生疏的拒绝着俺的男人。他她的目光从来应该是一团鸷鸟般的凶狠，四处搜寻着俺的声音，捕获着俺的影子，等待着把他她哪在苦痛的心里疯长起来的常春树戳入惟一能救他她的哪个粉红色梦里，并与他她一起被风刮起来浮到山峰。

　　“您听见没有?这不是您渴望已久的吗?”俺愤怒着，声嘶力竭地高叫，“假如您现在不要，俺就到街上去，找壹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就在街上哪样，就在挂满高压线与贴着危险二字的电线杆下边哪样，然后让警察把俺抓走。”

　　说完，俺从他她的床上像一条鱼溜下来，朝着房门走去。俺不想后果。

　　这时，哪男人走近俺，踟蹰着……然后，他她忽然一反常态，像猛虎一致扑上来，一声不吭。他她恶狠狠地撕开俺的衣服，用牙齿湿漉漉地咬在俺骨节空出的锁骨上。并且，打算把俺啄瞎哪样用力亲吻俺的双眼。他她哪充每当杀手的嘴唇流溢着冰冷刺骨的邪恶光彩。他她扒掉俺的凉鞋，用他她哪坚实有力的胳臂轻而易举地就把俺凌空扔回到床上……哪个重量和热度对于壹个十六岁鲜嫩的生命真是地球末日。

　　然而，俺要的就是地球末日!

　　这地球难道还有什么比地球末日更辉煌更富有魅力吗?还有什么比醉生梦死、出卖灵肉更拥有令人绝望的振奋之情吗?

　　咱们一同哭着作着，毫无廉耻与羞涩。他她被俺的行为击得狂怒地嚎叫，像一只疯狗。忽然，俺觉得撕心裂腑地一阵痛，俺一边害怕地哭着，一边好声乞求他她停止，停止下来。他她也哭着，像一架失去操纵者的机器停不下来。

　　然后，俺起始开端高声咒骂他她，“您是个畜生，流氓，臭猪，刽子手!您毁了俺的身体!”

　　他她低沉而压抑地回击了：“您这个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您毁了俺!您知道吗您毁了俺的魂!”

　　然后，“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这些词汇就变成了毫无语词意义的一串串气泡似的声音，它只是一种节奏，循环往复。

　　这声音重复到最终的时间时候，俺的嘴角起始开端卷起了笑意，俺忽然发现这声音是哪么的悦耳动听、美妙高贵，俺发现俺是哪么地喜爱这声音，俺想不出地球上还有哪一种对女性的呼唤比这声音更令人心情激荡，更纯洁尊贵。

　　喘息，吟泣，泪水，咒骂混成一片……

　　十几年过去，俺又壹次追忆哪放浪形骸的传说，俺发现它仍然没有死去。

　　每当今，俺在纸页上一字一字复述哪遥远了的九月里的残忍传说，完全是出于一种自俺较量的心理，面对九月俺无能为力。

　　奇怪的是，每当哪些陈旧之事刚一落到纸页上，字迹马上就起始开端褪色变黄。俺想，大概或许是想像力缩短了这漫长时光的缘故吧。

　　俺心里仍然被刺得难过，像微弱的电流穿过去，可是俺毫无愧疚之情。

　　九月之门啊，俺在门的这一边坚持着，无望又坚定地等候您的裁决!

　　五

　　每当清晨醒来时，俺发现自个的头正俯贴在他她乳白色的大睡袍上，哪睡袍上印满一只只毒蝎子状的黑色与赭石色交杂的花叶，刺眼夺目，使俺觉得俺正枕在一座凄凉荒芜的坟头上。哪心脏像个激烈的鼓手，即使他她在沉睡之中，它仍然在距俺的耳朵三寸远的上方嘭嘭嘭地狂跳着。俺用心倾听了一会儿哪胸腔里滚出的哀鸣般的铜管乐，才发现哪嘭嘭嘭的声音其实是来自窗外，哪是九月的晨雨，房门被巨大的雨珠敲击得颤动不已，门外边还有病鸟摇撼树枝的声音。

　　雨声使俺感到一种异样的凉意，整个房间像死了一致空旷沉寂。

　　俺动了动颈子，脑子便运转起来。俺首先想起俺在梦境中出现的几幕切断连贯性的画面：

　　哪一座雪白的图书馆的台阶高耸入云，壹个父亲般苍老的男人在吃力地攀爬，他她脸色灰白，面容憔悴，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他她的肺腑里艰难地涌出，他她大声呻吟，仿佛死到临头。俺焦急起来，深入梦中走近去看他她，并把手轻柔地放在他她的额头上。这时，俺才看清哪原来是一具木乃伊……然后，是少些雄性的年轻笨驴在图书馆外围的大理石台阶下边的绿草坪上乱转圈，发出嘈杂急切的嚎叫……再然后，是一群松林般的绿警察包周过来，维持秩序，他她们高高翘翘举着各自的手枪，从四周的早已摸索清楚的土红色羊肠小道探寻过来。可是，图书馆外边的拥闹秩序还没有清理好，哪些围观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公驴们的行列，变成了一条条急惶惶的绿驴……这地球是怎么一回事啊?

　　俺倚着这个废墟般的老态男人的肢体，独自醒着，独自品味哪十六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思绪。绝望的情绪蚀透了俺的心。

　　这个有如俺父亲般年纪的男人仍在沉睡，无声无息。俺动了动，想让他她醒过来对俺说点什么。尽管说什么全是废话。

　　他她没有动静。俺侧身看了看他她的脸，他她的脸颊上刻满地图的纹道，您沿着哪纹道便能读懂他她苦痛的内心景象。这景象被结结实实然而又残缺不全的情感磨损得百孔千疮，满目疮痍，支离破碎。俺用手在他她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他她的头颅在俺的拍打下沉甸甸地微微晃动，哪种恬静安详之态仿佛是找到了生命与灵魂的双重归宿。

　　看着他她，俺忽然想起了俺脸上闪电般滑过的哪一扇无与伦比的耳光。俺这辈子也没有尝试过打他人耳光的手感，尽管俺在想像里壹次又壹次地像个复仇者一致打过伤害俺的人的耳光。俺摸了摸俺的哪一侧脸颊，想笑。果不其然，俺真的就听到了嗤嗤的笑声，俺真的笑出来了。于是，俺再次用手掌轻轻拍他她的脸。壹个人发笑不免显得傻气。

　　他她仍然没动静。俺坐起来。

　　晨光已从窗棂的边角伸到床上来，他她的身躯正向右侧卧，左边的半个脸颊便清晰起来。俺发现他她的样子冷静得瘆人，脑袋歪垂着晃晃荡荡挂在脖颈上。俺这才猛然感觉到，俺挨着他她的哪一侧身体以及拍在他她脸上的手指嗖嗖发凉，他她活像一只大冰箱，或是一座沉睡多年的纪念碑。

　　壹个念头从俺的脚底疾风似的蹿上头顶，俺被这念头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血液立刻全部冻结起来。

　　俺霍地翻身下地，赤脚退缩到墙角，远远地看他她。俺不敢拉开窗帘，可是俺想看见他她胸膛上起伏的喘息，睫毛上闪落的颤动。俺吃力而惊惧地看，可是俺什么都没看到。他她看上去完全变成了这废弃的尼姑庵里的哪一座停摆锈死的老钟。

　　俺坚持着，抵抗着哪念头，久久地看他她，仿佛在说服自个。

　　屋外，雨声遁去，太阳已高挂东天，这残酷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时间的压力，一秒比一秒重。淡黄色的光芒穿透颤动的茂树和破损的窗子，斜洒在他她的身上和床上，晃晃悠悠，隆隆作响，昏暗的房间变成一只墓穴。

　　这所有使俺遍体生凉，这凉意像疼痛一致在血管里缓缓扩散。

　　最终，俺对自个说：他她死了!

　　这一最终性的判断，便结束了俺悬而未定的恐惧。

　　俺走过去，俯身凝视他她。这张死人的脸孔使俺看到了另外壹个活人的脸孔：他她哪终于安静沉寂下来的男性的头颅，使俺看到了另外壹个永久躁动不安的男性的头颅，这头颅给俺生命以毁灭、以安全以恐惧、以依恋以仇恨……俺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同时，俺第壹次从这张安详苍老的男人的脸上感到了自个心中升起的一片爱意。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抡圆了俺哪纤纤的手臂，在这张死人的脸颊上来了壹个光芒四射的响亮耳光!这耳光充满了十六岁的绝望情感。

　　然后，俺发现，这耳光其实又壹次是在俺的想像里完成的。俺在作此想像时，心里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这男人。俺的手臂一样柔软无力地垂在俺右侧的肋骨上，从不曾挥动。

　　俺用力看了眼前这男人最终一眼。这是俺第一眼看见他她，俺的眼里猛然涌满了泪水……接下来的事件情节过于紧凑。十几年的如梦时光似乎已使俺记忆不清。

　　(即使这样，俺仍然被俺讲述的这个也许是虚构的恐怖记忆惊呆了。俺惊惧地看着俺传说里伪造的第一人称，俺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所以俺天生是个作小说的人，所以俺的任何记忆应该是不可靠的。在蓝苍苍恬静的夏日星空下与在狂风大作的冷冬天气里，追忆同一件旧事，俺会把这件旧事记忆成面目皆非、彻底悖反的两件事情。)接下来的次序大致和哪个梦里的一致：先是一片嘈杂浮动的人群，一片令俺头晕的喧嚣；然后是一片森林般的绿色警察推搡着把俺带走，他她们在逮捕俺时对一丝未挂的俺进行了包裹；再然后是雪白的医院，大冰箱一致的太平间，和一份科学论文似的验尸报告。

　　××，男性。死因是一种特殊的自缢——性缢死。死者颈部不易察觉的手指勒沟及斑渍，均与死者本人相吻合。医学解释为，死者为获得半窒息状态的快感，拒绝呼吸缺氧而亡。

　　俺稀里糊涂，莫名奇妙。一点也搞不懂这所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俺没有被投进监狱，而是被重新放回九月里镜子般熠熠闪烁的阳光中。

　　哪个尼姑庵庭院里，高大的树枝重叠交错，在头顶沙沙作响，响得俺心底堆满了绿绿的寂寞和一种没有准确对象的思念。俺的瘦鸭爪似的裸脚旁，浓郁得如蜜似酒的石竹、天竺葵、矢菊野蒿们古怪的吟唱，挽歌一般点缀着这地球末日。遍地艳花在俺眼里全是撒在棺材上的祭奠之花。这地球遍地棺材。

　　俺无比懊丧，想不看透为什么不把俺投到监狱里去，而非要把俺留在外边四敞大开的阳光中。哪阳光爬在肢体上，不动声色，貌似温暖，却充满冷冷的杀机。

　　很多年过去，许多疑问想得骨头发凉，仍然想不看透。大概或许是脑子里疑问太多的缘故，有一天，俺对着镜子端详自个模糊不清的脸颊时，忽然发现俺太阳穴下边的耳朵上，坠着两只白光闪闪的“?”造型的奇大无比的耳环，俺走道或摆动颈部时，哪耳环就影子似的跟着俺的脚步丁冬作响，怪声怪气，哪声音追命地敲击在九月的门上。

　　俺发誓哪耳环不是俺或(www,ajml,cn)他人戴上去的，它肯定是自个长出来的。

　　静寂之夜，俺仍然习惯沉湎于九月这扇打不开的死门。俺在设想自个的死期，这种没完没了、不厌其烦的设想，简直成为俺生命里壹个无法抵御的诱惑。死在九月，死在九月，俺每日想，这是俺惟一的梦想和热爱。

　　俺无需等待哪颜色褪到尽头，败局早已注定。

　　俺想，哪九月的歌为俺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