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成活的树苗

　　今夏，同院柳君，去承德，并至坝上，携回马尾松树苗共八株，分赠院中好花事者。余得其三，植于一盆，一月后，死二株，成活一株，值雨后，挺拔俊秀，生气四溢。同院诸老，甚为羡慕。

　　今晨，俺正对它欣赏，柳君走过来说：

　　“带回八株，而您培养者，独能成活，望总结经验以告。”

　　俺笑着说：

　　“这有什么经验，您给俺三株，俺同时把它们栽到壹个盆里。死去两株，这一株活了，是赶对劲了吧。”

　　柳君说：

　　“不然，活一棵就了不起。俺看见您经常常常给它松土，另外，这地方见太阳，而不太毒。太阳是好东西，可是太毒则伤害万物。”

　　俺不好再和他她争辩，并说：

　　“种植时，俺在下面还铺了一层砂子，咱们院里的土太粘了。”

　　柳君的夫人在一旁说：

　　“这就是经验”俺说：

　　“松土，加砂，不太毒的阳光，同施于三株，而此株独活。

　　也许是它的根，在道上未受损伤，也也许是它的生命力特别强盛。咱们还是不要贪天之功吧，什么事也不要贪天之功。”

　　朋友们一笑而散。

　　下午，鲍君来访。他她要去石家庄开文艺座谈会，到哪里将见到刘、从二君，俺托他她代为致问候之意，并向他她们约稿。

　　谈话间，俺说：

　　“近些日子，俺常想这样壹个疑问：近几年，人们常说，什么刊物，什么人，培养出了什么成名的作家，这是不合其实事实的。比如刘、从二君，每当初，人家稿子一来就好，就能用。

　　刊物和编者，只能说起了少些帮忙助兴的作用，说是培养，恐怕是过重了些，是贪天之功，掠人之美。俺过去写了一篇《论培养》，俺想写一篇《再论培养》，说明俺历练了几十年风尘，在觉悟方面的这一点微微的提高。”

　　鲍君说：

　　“俺看您还是不要说得太绝对了。哪样，人家会说您不想再干这方面的上班了，是撂挑子的话。”

　　鲍君聪颖，应对敏捷，他她的话经常常常是一针见血的。

　　随之，朋友们又一笑而散。

　　夜晚，睡到一点钟醒来，忽然把这两次谈话联到一起，有所谓“创作”的冲动，遂披衣起床，记录如上。

　　一九八零年九月一二日夜记题孔德校园国文讲义民族文化之发展，固如万物之生生不息，江河之冲击而前。然统观历史演变，文化之发明与发展，实非易事。破坏之机多，保护之机少。人民文化落后，教育不普及，道德观念薄，皆不利于文化之发展。历代鼎革，受(www,ajml,cn)害尤烈。京城荟萃，文物精英，兵灾战祸，首每当其冲。农民战争，虽有时有助于文化之改进，然每当时领袖，多用愚民政策，驱使群众，于摧毁旧政权之同时，亦毁坏与之并存之文化。新朝建立之后，文化衰弱凋残，不利于政治，乃不得不从一、二遗老，传授文化遗产，破壁汲冢，以求书籍。轮回往复，历代如斯。及至晚清，锁国政策破灭，即敦煌石室埋藏数代之物，国家亦不知爱护保存，遂为外人攫取而去。吁，亦可悲矣！

　　文化之遭遇，亦如万物之有春冬乎？雨露少而霜雪重乎？

　　爱之者稀而忌之者众乎？建设难而破坏易，难怪其进展之缓缓也。烧一书如村妇燎纸，碎一瓶如小儿掷炮，甚至毁一建筑，死一学者，轻而易举，聚众围观，视为快意。而其后患无穷，觉悟其恶果，而思拯救之，则经常常常为时已晚，不易收拾。因文化实与社会道德紧密相连也。

　　姜德明同志，于十年动乱之期，文化灰烬飞扬之际，珍重残编剩简，《孔德校园国文讲义》赖以保存，难能可贵，其用意至善至美！

　　一九八一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