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画的梦

　　在绘画一事上，俺想，没有比俺更笨拙的了。和纸墨打了一辈子交道，也经常常常在纸上涂抹，直到晚年，所画的小兔、老鼠等等小动物，还是不成样子，更不用说人体了。这是俺屡屡思考，不能得到解答的壹个谜。

　　俺从小就喜欢画。在农村，多么贫苦的人家，在屋里也总有一点点美术。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您走遍多少人家，便能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

　　哪或者是窗户上的一片红纸花，或者是墙壁上的几张连续的传说画，或者是贴在柜上的香烟盒纸片，或者是人已经老了，在青年结婚时，亲朋们所送的麒麟送子“中堂”。

　　这里没有画廊，没有陈列馆，没有画展。要得到这种大规模的，能饱眼福的欣赏机会机遇，就只有年集。年集就是新年以前的集市，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

　　在年集上，买完了鞭炮，就能去看画了。哪些小贩，把他她们的画张挂在人家的闲院里，或是停放大车的门洞里。看画的人多，买画的人少，他她并不见怪，小孩们他她也不撵，很有点开展览会的风度。他她同时卖神像，例如“天地”、“老爷”、“灶马”之类。神画销道最大，因为所以这是每家每户都要悬挂供奉的。

　　俺在童年时，所见的画，还应该是木板水印，有单张的，有联四的。稍大时，则有了石印画，多是戏剧，把梅兰芳印上去，还有娃娃京戏，精采多了。等俺离开家乡，到了城市，见到的多是所谓月份牌画，印刷技术就更先进了，应该是时装大美人儿。

　　在年集上，一位年岁大的同学，曾经告诉俺：“您假如去捅一下卖画人的屁股，他她就会给您拿出一种叫作“手卷”的秘画，也叫“山西灶马”，好看极了。

　　俺听来，他她这些说法，有些不经，也就没有去尝试。

　　俺没有机会机遇欣赏更多的、更高级的美术作品，俺所接触的，只能说是民间的、低级的。可是是，千家万户的年画，给了俺很多知识，使俺知道了很多传说，特别是戏曲方面的传说。

　　后来，俺学习文学，从书上，从杂志上，看到少些美术作品。就在俺家庭生活状态最不安定，最困难的时间时候，俺的书箱里，俺的案头，俺的住室墙壁上，也总有少些画片。它们大多是俺从杂志上裁下的。

　　对于俺钦佩的人物，比如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比如鲁迅，比如丁玲同志，比如阮玲玉，俺都保存了他她们的很多照片或是画像。

　　进城往后，本来有机会机遇去欣赏少些名画，甚至能收集少些名人的画了。可是是，因为所以俺外行，有些吝啬，又怕和哪些古董商人打交道，所以没有作到。有时花很少的钱，在早市买一两张并非名人的画，回家挂两天，厌烦了，就卖给收破烂的，于是这些画就又回到了早市去。

　　一九六一年，黄胄同志送给俺一张画，俺托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壹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一九六二年，俺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俺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曰《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一九六六年，运动一起始开端，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所以他她的作品，家喻户晓，他她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俺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下，喊：“黑画有了！”其实，哪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

　　运动渐渐平息了。俺想念过去的少些友人。俺写信给好多年不通音讯的彦涵同志，问候他她的起居，并请他她寄给俺一张画。老朋友富于感情，他她很快就寄给俺哪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并题字用章。

　　俺求人为这幅木刻作了壹个镜框，悬挂在俺的住房的正墙每当中。

　　不久，“四人帮”在北京举办了别有用心的“黑画展览”，这是他她们继小靳庄之后发动的全国性展览。

　　机关的少些领导人，要去参观，也通知俺去看看，说有车，每当天能回来。

　　俺有十二年没有到北京去了，很长时间也看不到美术作品，就答应了。

　　在道上停车休息时，同去的俺的组长，轻声对俺说：“听说彦涵的画展出的不少哩！”俺没有答话。他她这是知道俺房间里挂有彦涵的木刻，对俺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术馆门前，真是和每当年的小靳庄一致，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四人帮”别无能为，可是善于巧立名目，用“示众”的方式盅惑人心。人们像一窝蜂一致往里面拥挤。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俺都不能适应。俺进去了五分种，只是看了看彦涵同志哪些作品，就声称头痛，钻到车里去休息了。

　　夜晚，咱们从北京赶回来，车外一片黑暗。俺默默地想：

　　彦涵同志以其天赋之才，在政治上受压抑多年，这次是应国家依靠，出来画些画。他她这样争取、认真、精心地上班，是为了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表现。“四人帮”这样对待艺术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来，俺面对着哪幅木刻，更觉得它可珍贵了。上面刻的是陕北一带的牧羊老人。他她手里抱着一只羊羔，身边站立着一只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与塞外高原的风云相通。

　　这幅木刻，一样(www,ajml,cn)悬挂着，并没有摘下。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经验教训：过去，咱们太怯弱了，太驯服了，这样就助长了哪些政治骗子的野心，他她们以为人民应该是阿斗，能玩弄于他她们的股掌之上。几乎把艺术整个毁灭，也几乎把咱们全部葬送。

　　俺是好作梦的，好梦很少，经常是噩梦。有一天夜晚，俺梦见俺把自个画的一幅画，交给中学时代的美术教师，教师称赞了俺，并说要留作成绩，准备展览。

　　哪是一幅很简单的水墨画：秋风败柳，寒蝉附枝。

　　俺很高兴，叹道：俺的美术，一样不及格，现在，俺也有希望每当个画家了。随后又有些害怕，就醒来了。

　　其实，按照弗罗依德学说，这不过是一连串零碎臆想到、印象的偶然的组合，就像万花筒里出现的景象一致。

　　一九七九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