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钢笔的传说

　　俺在小学时，写字应该是用毛笔。上初中时，起始开端用蘸水钢笔尖。到高中时，阔气一点的同学，已经有不少人用自来水笔，是从美国进口的一种黑杆自来水笔，买一支要五元大洋。俺的家境不行，可是年轻时，也好赶时髦。俺有壹个同班同学，叫张砚方，他她的父亲是个军官，张砚方写得一手好魏碑字，这时已改用自来水笔，钢笔字还带有郑文公的风韵。他她慷慨地借给了俺五元钱，使俺顺利地进入了使用自来水笔的行列。钢笔借款，使俺心里很不安，又不敢向家里去要，直到张砚方大学毕业时，不愿写毕业论文，把俺写的一篇“同道人文学论”拿去交卷，俺才轻松了下来。其实俺哪篇文章，即使投稿，也不会中选，更不用说得什么评论奖了。

　　这支钢笔，作为宝贵财产，在抗日战争时期，家里人把它埋藏在草屋里。俺已经离开家乡到山里去了。俺家喂着一头老黄牛，有一天长工清扫牛槽时，发见了这支钢笔。因为所以是塑料制造，不是滋味，老牛咀爵很久，还是把它吐了出来。

　　在山里，俺又用起钢笔尖，用秫秸作笔杆。哪时就是钢笔尖，也很难买到，应该是经过小贩，从敌占区弄来的。有壹次，俺从壹个同志的桌上，拿了壹个新钢笔尖用，惹得这个同志很不高兴。

　　就是用这种钢笔，在山区，俺还是写了不少文章，原始工具，并不妨碍文思。

　　抗日战争胜利，俺回到了冀中。先是杨循同志送俺一支自来水笔，后来，邓康同志又送俺一支。俺把老杨送俺的一支，送给了老秦。

　　不久，实行土改，俺的家是富农，财产被平分。家里只有老母、弱妻和几个小小孩子，没有劳力，家庭生活状态很困难。俺先是用自行车带着大女小孩子下乡，住在老乡家里，女小孩子跟老太太们一块纺线，有时还同小孩子们到地里拾些花生、庄稼。后来，政策越来越严格，小小孩子不能再吃公粮，俺只好把她送回家去。因家庭成份不好，俺有多半年不能回家。有壹次回家，看见大女小孩子，壹个人站在屋后的深水里割高粱，俺只好放下车子，挽起裤子，帮她去干活。

　　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在为今后的家庭生活状态发愁。俺告诉他她们，周而复同志给俺编了一本集子，在香港出版，托周扬同志给俺带来了几十元稿费。现在俺不能带钱回家，俺已经托房东，籴了三斗小米，往后政策缓和了，能运回来。这一番话，并不能解除家人的忧(www,ajml,cn)虑。妻说，三斗小米，够吃几天，哪里是长远之计？

　　俺又说，俺身上还有一支钢笔，这支钢笔是外国货，能卖些钱，您们作个小本买卖，比如说卖豆菜，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家人未加可否。

　　这应该是杞人之忧，解放战争进行得出人意外地顺利，不久俺就随军进入天津，忧虑也随之云消雾散。

　　进城往后，俺买了一支大金星钢笔，笔杆很粗，很好用，用了很多年，写了不少字。稿费多了，有人劝俺买一支美国派克笔。俺这人经不起人劝说，就托机关的一位买办同志，去买了一支，也遗忘花了多少钱。“文化大革命”，这是一条。群众批判说：国产钢笔就不能写字？为什么要用外国笔？俺觉得说得也是，就检讨说：文章写得好不好，确实不在用什么笔。群众说检讨得不错。

　　其实，这支钢笔，俺一样没有用过。俺这个人小气，不大方，有什么好东西，总是放着，舍不得用。抄家时抄去了，后来又发还了，还是锁在柜子里。此生此世，俺恐怕不会用它了。现在，机关每年要发一支钢笔，俺的笔筒里已经存放着好几支了。

　　一九八五年四月一一日